东深的冬天还没有走,春天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公园里各种各样的花啊,都开始竞相开放了,但郑嘉丽无暇观赏。她现在每天都很忙,工作上忙着备课上课,忙着论文职称,忙着找学生谈心,家庭也忙着做饭卫生。在她看来,这么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活着才是真正的活,而艾薇儿活得有些像电影中的桥段。
过了千禧年,人们对末日的恐惧早化作了笑谈,人们都恢复了常态,钱还是要存进银行或者恣意消费,免得“人活着,钱没了”或者“人没了,钱多多”。工作还是要做的,老板是不会养吃白饭的。但也有例外,艾薇儿现在竟然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她的情人粱村长心甘情愿的养着她,因为艾薇儿怀孕了。
从知道艾薇儿怀孕开始,粱生就坚决让艾薇儿辞了职。家里请了两个保姆,一个负责采买、做饭,一个负责做卫生。家里本来就不脏,这样一来地板就光可鉴人了。
每天吃得好,睡得饱,不必挤公交,挤地铁,不必看老板脸色,不必加班加点,日子过得惬意又舒服,她只需要伺候好一个人,那就是粱村长梁生。而粱生却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得等待,耐着性子等待,就像一只眯眼假寐的老虎,静静地听着周边的动静,一旦机会在手,便迅疾出动,攫取猎物。
粱生不来的时候,艾薇儿觉得日子就像一个破桌子,怎么擦也擦不亮。一旦粱生哪天突然来了,艾薇儿就感觉日子立刻像春节燃放的烟花,绚烂多彩。怀孕时间越长,她对粱生的依赖越强,当她想着像蜘蛛吐丝一样把粱生困在身边的时候,粱生就只想着快跑快跑了。但粱生依然舍得给钱。这让艾薇儿有了少许安慰。
没有粱生陪着,艾薇儿就找郑嘉丽陪伴。郑嘉丽去过几次后,就开始推脱了。
每次郑嘉丽一去,保姆张嫂就会客气地打招呼:“夫人好!”第一次有人这么叫郑嘉丽,她顿时有了一种高贵的感觉,仿佛自己登时变成了某某大人物的太太。不过一直这么叫着,又多了些不自在。
保姆小曼也不小了,不到30也到27了。嘉丽一来,她就不停地沏茶、送水果,之后就站在一旁随时听候吩咐。艾薇儿颐指气使,早就习惯了她的服务,但郑嘉丽不行,只觉得别扭!
更让嘉丽别扭的是,艾薇儿跟她只谈肚子里的孩子,而孩子是嘉丽心中的痛。
结婚两年,嘉丽想做妈妈,陈忠更想做爸爸了。每次看到陈忠抱起别人家孩子时的那种开心,嘉丽就暗暗地期望肚子能早点儿鼓起来,也暗暗地期望送子娘娘能早点把孩子送来。可是暗暗地祷告毫无作用,肚子还是空空如也。她悄悄地去了医院,医生的话不啻是一声霹雳,“你做过人流,手术做得有问题,会影响现在的生育,将来能否怀孕还不好说。”
郑嘉丽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它了。她不敢说,更不能说,无论对谁。
每一个人也许都有难以言说的秘密,比如嘉丽。面对陈忠,她很内疚,但还要把这种感觉化为无形,这的确不容易。有时候嘉丽也会想,说给陈忠听又如何?只要他有心去问,也肯定会知道,但嘉丽还是一天天的往后捱。就像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罪犯,遥遥无期的心灵折磨,让她无数次想开口,但她知道,一旦开口,他们的婚姻就会像美丽的肌肤上刻上了伤疤,这伤疤还会时不时的隐隐做痛。她且暂时受用陈忠无边的温柔和疼爱吧!陈忠爱爱的时候就像一头雄狮,时而温柔,时而凶猛,肆无忌惮的亲吻让嘉丽如醉似狂,通体逗弄的抚摸让嘉丽欲火如焚,嘉丽只想就这么腻在陈忠的怀里。有时陈忠又会紧紧地抱着她,抱得她就要喘不过气来,还在耳边喃喃低语:“宝贝儿,嘉丽。”
天气转热的时候,嘉丽发现陈忠瘦了。经常在一起的人,眼睛是很难发现对方的细微变化的,不过闭上眼睛后地触摸,会有更准确地判断。
当嘉丽的手指抚摸着熟悉的肩背,闭着眼睛欲仙欲死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背不再是那么的结实而多肉,压在身上的重量也仿佛轻了。当陈忠无奈而颓丧地翻身下床,当嘉丽看到陈忠那汗涔涔的后背,嘉丽觉得两个月的光景,陈忠像变了一个人。陈忠的确变了,变得瘦了,爱出虚汗了,头晕症还会时不时地发作。嘉丽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陈忠总是说:“忙,没时间!”“一个项目组就十多人,自己怎么好意思请假。”
过了很久,嘉丽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碧蓝的天空飘荡着几缕白云,嘉丽吃过简单的早餐,坐在阳台的一角看书,洗过的床单在阳光的抚摸下散发着迷人的香气,突然之间,嘉丽觉得一种滋味涌上心头,那就是幸福。简单而知足。就在嘉丽徜徉在幸福的幻想中的时候,陈忠回来了。陈忠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他告诉嘉丽:“跑来跑去太费时间,干脆就在办公室睡了。”嘉丽沏好茶正待端过去,陈忠已躺在床上睡着了,鞋还挂在脚上。嘉丽心疼地给他脱了鞋,盖好毯子,又温柔地摸了摸那消瘦的面庞,然后走出家门。她要炖一锅香香的排骨,好好让陈忠补一补。
陈忠没能吃上那锅炖得很香又很烂的排骨,他住进了医院。面对着医生下达的病危通知书,嘉丽伤心得泪流满面。在ICU病房里,陈忠仿佛成了一个毫无知觉的外星人,各种嘉丽说不出名字的管子连接着陈忠,那管子就是一个个的生命通道。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陈忠依然毫无知觉,呼吸平稳,脸色蜡黄,手脚却一动不动。看着丈夫如此模样,嘉丽心如刀绞,她好害怕,好害怕,害怕丈夫就这样离开她,嘉丽多想躲在丈夫温暖而宽厚的的怀抱里取暖啊,多想腻在丈夫的胸前撒娇啊,还多想跟丈夫手拉着手走在夕阳西下的海边散步啊。嘉丽觉得幸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陈忠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手的,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人。
嘉丽不想跟人说陈忠生病的事儿,特别是单位的同事,甚至平时关系不错的人。因为她知道,幸福和开心是可以分享的,而痛苦只能自己独自承担。所以,她在人前,还得装出一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的样子。可是,一旦背过人去,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流泪,忧伤和痛苦会立刻侵袭到全身。
最先察觉到嘉丽和平常不太一样的,是辛甘。在辛甘的一再询问下,郑嘉丽才把陈忠昏迷不醒的事儿告诉了辛甘。当时,两人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辛甘正端着一杯可乐,边喝边聊。
“他病了,不省人事!”郑嘉丽实在憋不住内心的痛苦,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了出来,声音也变得哽咽了。嘉丽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辛甘手中的纸杯落地,可乐洒了一地。她哭了,边哭边用手拉住嘉丽说:“嘉丽,陈忠病了,你怎么不说一声!”“陈忠怎么可以病呢?他不能病啊!”
郑嘉丽没想到辛甘听到陈忠得病会如此伤心,她哪里知道辛甘的痛苦。辛甘心里一直有一个结,这个结需要陈忠打开。
当天,辛甘在嘉丽之前,就赶到了医院,并悄悄走进了病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就连病床前的凳子漆的都是白色。辛甘被这些铺天盖地的白色吓住了,她小心并胆怯地朝着病床走去,床上分明躺着一个陌生的人——肌肤灰白,两眼紧闭,一动不动,仿佛蜡像馆里的腊人一样,既真实又陌生,难道陈忠他死了?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阴森森的有些怕人。她想逃,但仔细想想又留了下来,她要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单独和她心中的“沧海月明珠有泪”呆一会儿。
她观察着陈忠的呼吸—一呼一吸,观察着吊瓶上的液体——一滴一滴,原来生命就是这样简单而奇妙。她勇敢地把手放在了陈忠额头,从手心向全身传达了陈忠的温度——微凉,正如空调送出的微风。辛甘的心静了下来,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憋屈着,本已经干了泪水,竟然又涌满了眼眶,她就趁着这满腔的激情俯下身子,轻声地倾诉着:“沧海月明珠有泪”,我是韵儿啊!
你要醒来啊,你一定要醒来啊!你喜欢写诗,到时候我们一起对诗啊!
嘉丽来医院的时候,辛甘已擦干了眼泪。她冷静地对辛甘说:“照顾陈忠,算我一个!”
郑嘉丽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是梁生,“郑嘉丽,我是梁生,你快来医院,艾薇儿要生了!”
当郑嘉丽从产房走出来的时候,梁生满含血丝的眼睛看向了她。郑嘉丽沉稳而冷静地告诉梁生:“母女平安!”说完这话,郑嘉丽没看到梁生的表情,只看到那高大魁梧的背影,穿过医院长长走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