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绝望
其实用细致的文字描述痛苦是件很残忍的事，这样无异于自己撕开伤口。我不想在现实中做一个怨妇，若像祥林嫂一样去四处诉说，谁不厌烦？但是总压抑着，我怕会窒息，所以就这样每天在深夜里用文字发泄出来，在回忆中思考和分析我的人生，在混乱的思绪中一丝一缕地清理，总得要让自己看清以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
那之后，尽管他暂时没有再恶语相向，但那嬉皮笑脸的态度分明清楚地写着本性难移，我更多时候保持了沉默。日子就这样不冷不热地继续着。
假期才是最难熬的。有时候早起坐一个小时的车带孩子去上课，上完课不想回家，就去书城呆上一个下午，或者从地图上找一些可以带孩子去的地方比如博物馆，公园。不上课的时候就不用早起，做些家务，辅导孩子作业，然后每天下午带孩子去外面走一走，玩一玩。而在生物学上是我孩子的父亲、在法律上是我丈夫的那个人，除了偶尔会做一顿饭，每天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即使是孩子做作业的时候也不肯把电视的声音放小一点。如果我对他表示任何的不满，他便会振振有词:“平时工作这么累，好不容易放假了，我就是要放松一下，怎么了？我不看电视干什么去？”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工作挣钱我每天不用上班一样。懒一点倒也罢了，但是一天到晚那样一副颓废堕落的模样，还到处给家里制造脏乱差，看着就让人心烦。除了这些，另一个不可少的就是喝酒，喝酒的理由各式各样:天冷了说要喝点白酒活血，天热了说要喝啤酒解渴，高兴了要喝酒庆祝，心烦了要喝酒解闷，累了要喝酒解乏，有压力的时候要喝酒减压，有好菜的时候说好菜要配酒……总之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喝酒的理由，而几乎每一次酒后都没有平平安安度过的时候，有时像跳梁小丑一样出各种丑态，有时无缘无故把孩子拉过去教训一通直到把孩子骂哭，有时和我开那些没有下限的所谓玩笑然后闹到不可开交……每年的暑假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自从上一次闹翻脸之后，我对他的这种酒后无德的行为更加深恶痛绝。因为他不愿意诚心改过，我一直对他不冷不热，他心存不满却从来没有真正改过的想法，而是一直对我的“不知好歹”满怀怨气。直到八月底那次，闹到心如死灰。
那天他一个人待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一边喝一边数落着，不停的骂着，当然是在骂我了。我给儿子盛好了饭，在噪声中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说吃不下，回房间了。我和儿子关门在房间里，都装作没听见。后来他跑到房间里来，把正在辅导孩子画画的我推来搡去地质问:“你还能不能好好过？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已经找好了野男人？你说！……儿子，你妈给你找好后爹了，你还要跟她吗？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哪个后爹会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养？你就等着那个野男人把你打死、欺负死吧！到时候你不要怪我……你这个贱女人！找了野男人你就说呀，别天天跟我假惺惺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离婚，今天必须离婚，我他妈的不跟你过了……”骂够了，他又回到客厅，一边喝一边骂，一会儿又一脚踹开门:“你他妈的快点儿，今天必须去离婚，别假惺惺的……”他把我从儿子的房间里向外拖，我的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儿子从后面抱紧我想把我抢回来，却又因为无能为力而哭着尖叫。我觉得我要疯了，被拖过餐桌的时候，一把抓起儿子一口也没动的饭碗，拼命摔在地上，碗的碎片和米粒溅了满地。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和那清脆的碎裂声一起，再也不会拼凑完整了。
我愤怒地瞪着他，恨不得吼出一个字就能把他杀死:“离！离！我去拿证件。”
我拿好结婚证，身份证，户口本，哽咽着对儿子说:“儿子，我们要离婚了。如果你跟他，还可以住在这里，还可以在原来的学校上学，妈妈周末和假期可以陪你……”不等我说完，儿子红着眼说:“我不跟他。妈，我跟你。”我说:“如果跟妈妈，你就要转学到妈妈那里，我们可以租房住，你生活和学习的环境需要你去适应。但是妈妈可以保证养你没有问题。”儿子点点头。我又说:“不管你怎么选择，妈妈都尊重你。离婚是大人的事，爸妈只是分开了，但还是爱你的爸妈，只是不住一起，也不再吵架了。”儿子说:“妈，我跟你。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抱住儿子，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想，我终于要解脱了。
出发的时候两点了。我开的车，出门右拐。他又吼叫:“去哪里？”我冷冷地说:“去我那边。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他冷笑着说:“好！好！”
所谓的“我那边”，是因为我和他分属相邻的两个县城，结婚证是在我那边县城办的。
途中经过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突然开门下车，猛踢我的车门:“妈了个*，你开这么慢想干什么！拖时间吗？以为我有那么闲跟你白跑一趟玩吗？妈个*滚下来我开！”看他酒气冲天的样子，我没动。他继续踢，继续骂，绿灯了，后边的车开始鸣笛，他还在发疯。我只好下车，并迅速拉开后车门带儿子下来跑到路边。他开到路边停下:“妈个*你想走自己走，让我儿子上来！你滚吧，自己去拦车坐，滚……”我对他吼道:“想死你自己死吧，我和儿子不会给一个醉鬼陪葬的！”他又骂了一会，终于下了车让我开。
平时我很少开车。为了堵上他骂我开得慢的嘴，我稍稍快了点。还好是国道，路比较宽，车不多的地方我可以开到九十。不一会儿，他对儿子说:“儿子，你看，你妈跟我离婚的心情有多迫切呀！车子跟飞的一样，哈哈哈哈……”
一百多里的路上，我和孩子一直保持沉默，而他一直喋喋不休地恶毒地咒骂:“既然马上就要离了，我请你吃一顿散伙饭，把你爸、你哥都叫来，把你全家都叫来！对了，还有你相好的，一起叫来。妈的，我为什么要请你们吃饭？你们都坑我坑得不够吗，离了还想让我请你们吃饭！对了，要离婚了，你给你爸打电话呀，让你爸来帮你参考一下要提什么条件、想要什么？你哥离婚时你爸不是没管上一直有遗憾吗？正好，现在你离婚让他来帮你谋划谋划，别以后又遗憾！……”
快到县城的时候，我说:“这么多年没来过，搜一下民政局在哪儿。”他又说了一些难听话，不过还是开了手机导航。
县城很小，路窄，车多，我不敢分神看导航，便把手机交给儿子帮忙在需要拐弯的路口跟我说一声。没想到他马上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儿子:“你知道你爸妈现在去干什么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竟然给你爸妈指离婚的路！今天你亲自把爸妈带上离婚的路，今天要是离了，就是你一手造成的！你这个不孝子……”
在这样一个疯子面前，在对孩子的心理保护上我常常感到无力，弱小的儿子对我进行身体保护时的那种无能为力，大概也是如此吧。
到了民政局，他一路的可憎面目却突然不见了，不知怎么竟变得温和儒雅面带微笑举止得体，看上去就是一个正常的极有素养的知识分子。前面有新人办证，就在旁边等了一会，这时旁边的几个中年妇女大概看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一直在好心地劝和。我说:“没法过了。”他笑容可鞠而又无奈地说:“你们说得对。我想好好过，你们看，她非要离啊我也没办法！”于是那几个中年妇女又开始劝我，好像是因为我才造成离婚，而他，则站在一旁极谦和地微笑。
拍了照。
工作人员要求填写离婚协议时，他站在一边不上前。
工作人员询问财产分配等，他说:“随你的便。”于是我按照比较平等的要求进行分割，同时要求他每月付1000元抚养费，我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你觉得多，500也可以。”他漫不经心地说:“可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快填完了，他突然上前，强硬地说:“不要那么费事了！房子，车，全都归你！”我说只要我应得的，他说:“不同意那就不离！”
工作人员看向我，不知到底怎么填写，我说:“就按他的意思，他说什么你填什么。”即使写了都是我的，那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每天在A县上班，每天再到伤透心的B县去那间房子去住吗？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分到我应得的那一部分能让儿子过得好一点，如果不是为了给儿子更好的生活，哪怕放弃一切不拿一分一毫又如何！
协议书打好了，连同拍照和复印证件，一共60块钱。
要去离婚处签字的时候，他不愿去了。
我看到他强装温和的脸上渗出了汗。
他说:“我不签字。我不愿意离婚。”
我所有的忍耐一下子全爆发了:“你不愿意离？你凭什么不离？十一年间你跟我提了多少次离婚？以前是我懦弱，是我不敢离，所以你没有离成，现在我同意了，实现你的愿望了，你为什么不签字！”
他说:“我不是真的想离。”
情绪一旦爆发，再也压抑不下去了，我哭着吼:“你想离就把我逼到这里，不想离我就得配合你收场吗？你不想离，但是现在我想离，你凭什么不离……”
他说:“我不想离，我想好好过。”
“可是我受够了，不想过了！十一年了，你不是一直骂我跟这个那个男人有关系吗？不是天天骂我贱吗？往自己头上戴了那么多绿帽子，你跟我怎么过得下去！你今天，必须跟我去签字。”说完，我走进离婚处。
几个围观的女人唏嘘着。他讪讪地，居然转身走了，等我追出去，已经不见了。
我茫然地站在大厅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我给嫂子打了电话，说晚上带孩子去她那里。我决定永远也不回那个家了。
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回去再考虑考虑吧，今天下班了，已经不能办理了。”
我说:“我必须离婚，但是他不签字怎么办？”
他说:“一定要离，就要到法院起诉。”
五点，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陆续下班了。带孩子回到车里，儿子问我要去哪里，我竟然无所适从。刚才还下定决心永远不再回去，这一会又想了很多:我开车去嫂子家，还是把车扔给他？我现在走了，他一个酒疯子出门时丧心病狂的分文未带会怎么回去？如果把车留给他，他这副丧心病狂的样子，万一出了事，我是不是要负法律责任？……
儿子说:“妈，他来了。”
于是我看见他来了，一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样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我恍恍惚惚的，整个人像浮游在空气中的尘埃，感觉脑袋空了，心也空了，却又莫名地冷静和清晰。我想，今天是离不成了，安全送他回去，也算最后一次尽到责任。我明早收拾一些必需品，带儿子走，一直到离掉，再也不回来。
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我想或许他冷静下来了，这样也好，回去可以好好谈谈。
可是没多久，他那假装斯文的面具又撕了下来，又开始凶狠地责骂孩子不忠不孝，为父母离婚指路等等。我从后视镜看到儿子紧贴一侧的车窗，脸侧向外，一颤一颤的小肩膀却掩饰不了他在抽泣。我冷冷地说:“导航是你开的，路是我让他指的。婚姻自己经营不了，不是孩子的责任。”
他狰狞地狂吼着:“我教育孩子，你他妈的闭嘴！你不是想离婚吗？有本事什么都别要，自己滚！房子、车、孩子都归你？哈哈哈哈，你他妈想得美！你以为我是你哥那样的蠢货会分文不得地离婚？想把房子车拿走，你这个贱人，那是他爷爷奶奶拿钱买的房子，你凭什么拿走……”他越来越歇斯底里，从后面抓着我的肩膀，试图掐我的脖子:“想跟我离婚，你这个贱人！我弄死你！让我过不好，你也别活了！要死就一起死吧……”他瞪着血红的眼，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上，脸部因为咬牙切齿而扭曲着，掐过脖子，又开始猛拽我的胳膊，拼命去晃方向盘。车子在路上扭来扭去，旁边偶尔有车鸣笛躲闪。我终于知道，人在极度失望和绝望的境地是不会惊慌恐惧的，我特别清醒，特别冷静，尽力握住方向盘调整方向，减速，刹车，停靠。
他说让我滚下去他带儿子回家，儿子哭着说不行，他就凶狠地威胁说到家就把儿子锁起来，不准我进家。折腾了好长时间，终于到家了。他把儿子抓到房间里，又开始骂不忠不孝，逼着孩子必须看着他并且必须真诚地说“我错了”。孩子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整个脑袋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只要我加以阻止，他便连我一起骂，然后对孩子骂得更凶。就这样，对孩子的精神折腾一直持续到半夜近十一点。
等他终于离开了，儿子立刻起身抱住我，我心疼得一下子止不住眼泪了。儿子一边自己哭着，一边给我擦眼泪，他说:“妈，别哭，没事了……”
才九岁的孩子啊！我抱着他哽咽着说:“儿子，对不起，因为大人的事情，让你跟着受委屈。”他说:“妈，我不怕。你也别怕，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
儿子午饭没吃，晚饭没吃，深更半夜被骂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饿为何物了。稍稍平静一下，上床睡觉，我躺在儿子旁边。
我怕他睡不好。他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那个人的语言暴力必然对他造成了伤害。
我搂着儿子，轻轻地说:“他说你不忠不孝的那些话，是他不对，他喝多了。今天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和他离婚，不是你造成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是个好孩子，不是他骂的那样，而且妈妈相信像你这样善良的孩子永远不会变成他说的那样。儿子，我爱你。”我感觉到儿子点点头乖巧地挨紧我，委屈地掉了泪又自己悄悄擦掉了。
许久，儿子轻轻地说:“妈，我恨他。”然后，他又轻轻抽泣起来。
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因为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把他在孩子心里塑造成好父亲的形象。
我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叹了口气:“其实他一定是爱你的，只是喝多了脑子不受控制，他是你爸，肯定是爱你的，可是他不懂得怎么爱。”
不一会，儿子枕着我的胳膊睡着了，小小的身体乖巧地蜷缩在我怀里。今天，他真的累了。
儿子，晚安。愿我能尽我所能去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