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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时,除了那美好的守望麦田的梦想、霍尔顿对弟弟妹妹的真挚情感外,并无其他感受,觉得全书所着力描绘的,不过是一个无知的孩子的牢骚满腹。反而是后来读《九故事》、《弗兰妮与肯伊》等中短篇集,觉得无论是结构还是行文,都比《麦田》要精致得多,一篇一篇反复读,一些篇目让人沉迷。
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把《麦田》这种表述方式阐释为“青少年死侃”。现在想来,当初无甚感受可能就源于这种“死侃”式语言,左一句他妈的,右一句混账,看见任何人都是假模假式,让我在心理上先抵触了。
近日重读《麦田》,感受上却有了极大的改观。一是读得无比顺畅,觉得每句话都富有意蕴。二是查看前后结构,也发现了非比寻常的严谨精巧。突然觉得,这样的语言和结构,非经过大气力打磨推敲而不能成。于是不禁怅然,是不是以前读的许多书,都因为自己的积淀不足而读成了夹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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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麦田》,先读出了忧伤。第一次读时竟没读出这么深沉的忧伤。
忧伤之后是厌倦,是无所适从,更深处,是绝望。的确,霍尔顿的每一个脏字每一句脏话都是在进行宣泄。他能欣赏美,而且他把美和真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欣赏哥哥写的小说,却并不支持哥哥去写电影剧本,因为用来排演的商业剧本,他觉得假模假式,毫无美感可言。他天真固执地追寻这世界本该有的真善美,看到的却全是不对劲的甚至丝毫不合情理的人和事物。于是他陷入矛盾和忧伤,他披起质疑和“死侃”的外衣,对许多人的问话,他言不由衷随意应付,他恶作剧,撒谎,看不起他人却又自责自怜,他在许多时候情不自禁流泪,怕父母家人伤心失望,而自己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样一个少年,对现实充满了疲惫感和逃离欲望,却无路可逃。
读着读着,就开始关心,就开始心疼,直到结束,还牵肠挂肚,霍尔顿最后怎么样了?是在现实的熏陶中沉入人间做了踏实的生活奴隶,还是始终飘浮在绝望的碎片中做了“多余人”?
当然,这已不是作品要解决的问题,这成为现实问题。
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评狄金森时提到“绝望”,说卡夫卡、狄金森的文本表现都能投射出“绝望”。读到这里我不自觉就想到塞林格,卡佛,还有理查德·耶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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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中的绝望,因为主人公是少年,所以还稍淡一些,但在《九故事》、《弗兰妮与肯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中 ,塞林格一旦将镜头锁定整个格拉斯家族甚至其他形形色色的社会群体时,那种绝望美学就立即膨胀开来,变得迷人。
《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这个故事简直迷人极了,我曾反复不断地向朋友们夸赞过它,那其中对生活绝望后的愁苦与不如意,以那么精致柔和的笔调表达出来,再加入埃洛依斯女儿的点睛表现,将主人公因感情失落造成的痛苦,推移出这个下午,漫展至她的一生。
《弗兰妮》中,弗兰妮以完美的形象出场,随着情节深入,她却陷入孤独和神经质。她惧怕自己会成为自己所厌恶的那类人,就拼尽全力在心灵上疏远其他人,但难以完成的心理调节与平衡,却让她更加歇斯底里。这一切,让人深深共鸣。
《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中最大的包袱当然是主人公西摩的自杀,但这不算小说的迷人处,最迷人处,仍是小说的整体质感。
比如说,塞林格的中短篇中,绝少出现背景介绍,有关的背景几乎全由细节描述和人物对话,向读者慢慢渗透,这真算是塞林格作品的一个“风貌”。甚至,小说的题目,也大都是取自小说中的某一个细节,绝少事件概括,《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就是这耐人玩味风貌的最具代表性之作。尤其是在看完结果后,回头去品味细节,顿觉精妙。
塞林格的中短篇,对情感的渲染铺垫都极巧妙,令人拍案叫绝。《下到小船里》中的那个小小孩子为什么不愿在家待,通过佣人们的对话,母亲的想法和对话,读者定然会不自觉地陷入到既困惑又忧虑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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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用想象把塞林格小说中的人物串起来,形成一个人物,这个人既是《下到小船里》的那个忧郁的小小孩子,又是《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里埃洛依斯的女儿,还可以是《笑面人》里那个玩棒球的九岁幼童,再大一些,就是《麦田》里的霍尔顿,他继续成长,可能成为《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里的大兵,退伍后,他可能像西摩一样自杀了,也可能像弗兰妮、肯伊、巴蒂、埃洛依斯一样并不快乐地活着。
产生这样的联想,实在是这些人物的心理状态实在太类似了。无论写谁,塞林格都是在写自己的内心。他的作品里几乎没有真正的成年人和老年人,全都是孩子和青年人,甚至可以说,塞林格本人从来没有长大过,成熟过,他虽然以91岁的高龄离世,但在内心深处,他一直都是一个顾城式的任性孩子,所以他的主人公们充斥着浓重的塞林格味道,无法挥之即去。
霍尔顿对一切现实都看不过眼,却无限怀念自己死去的弟弟,想起弟弟将诗抄写在垒球手套上,在没人攻球时阅读的事情,他沉痛不已,想到妹妹,他就情不自禁地夸赞,看到街上的孩子们,他和他们交谈,相处融洽。甚至心底的最终理想,就是在悬崖边保护麦田里玩耍的孩子。
西摩同样如此,他能欣赏孩子们的优点,他与孩子们相处在想象的世界中,有共同的香蕉鱼这样的话题。但是,他对成人世界的绝望和敌视,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于是他朝电梯中的女子发怒大喊,于是他在不能适应中自杀而死。
塞林格作品中绕不过去的是“二战”和宗教,战前谁谁如何如何,战后谁谁如何如何,道教如何如何,禅宗如何如何。可见,这些作品中人物的心境,一部分源自战争在人心灵上的投射,还有一部分,如宗教,则是被摧毁的社会文化试图自我重建的倒影。
读到这些退伍士兵的经历和心理,如果想到毛姆《刀锋》中的拉里和海明威的小说,并不必奇怪,它们确有相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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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批评雨果小说叙事偏好宏大,有时偏好得近乎虚伪。我觉得塞林格小说的叙事正好偏好于细碎,细碎然而迷人。愈是细碎就愈具包容性、暗示性和感染力。
1月27日是塞林格的祭日。虽然老爷子一生怪僻,晚年有些神经质,作品结集也较少,但因其严格,留下的东西就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品。
今天,读到一篇他未结集出版的《破碎故事之心》,会心一笑,又顿觉心底苦水泛滥。赛老爷子,作品归作品,您这一路走来,内心是否也时时如此忧伤绝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