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在我记忆的起点,我已风烛残年。死亡是我人生的开始,这句话绝无半点戏弄。我推开了崭新的棺材板,用枯瘦的满是沟壑的手支撑起干瘪躯体。我不是活死尸,相反,我如同婴儿诞生于世。

      残留的档案曾记载着那一天惊骇动荡的天灾。一颗不知名的小行星偏离了原轨迹,冲撞过地球大气层,猛烈地直击地轴。顿时火海淹没了苍穹,在一刹的地表强震之后,水天相接为一线,然后又逐渐分割回去。当一切都归于死寂,所有人都庆幸着逃过一劫。直到他们后来才发现,因为这一颗陨星的坠落,地球的磁场受到颠覆,自转逆行。在四维的时空里,空间无任何变动,而时间的坐标,却已凌乱。

      于是,之后几百世纪的地球,时间已不是向前,而是在倒退着。

      这也是我为何苏生于死亡,因为它本该是我的终点。在这个逆行的时空中,便成了我的伊始。我庆幸自己没被火化,后来我看过很多被火化的“婴儿”,他们诞生时,骨灰和残骸重新在火光中拼接,场面一度让我恶心。

      逆流的时间不仅影响着生死意义的颠倒,世间万物皆被此主宰。它仿佛是一场不可逆的宿命。在冬天往南迁徙的候鸟会飞回寒冷北边,茂盛的森林会逐渐下沉,钻回土壤,变成无垠沼泽与荒地。而这些都是它们最起初的模样。

      人类也学会了适应自然的顺行和时间的逆行。他们会顺从每一件降临自己身上的事情,无论是喜事或厄运,因为这都是既定的因果。只是我们先尝到了果而未解其因,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正因为我们诞生在本该死亡的最后一刻,所以我们从一生于世便有了生前零碎的某些记忆,我们会慢慢变得年轻,而记忆也会随之一点一点消逝。

      不过有些人可能是意外的,比如我。我的老年痴呆症一开始便是严重至极,刚醒来的时候,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过十年倒回了,它逐渐地好转,直到我没患上它。我真羡慕那些在三四十岁就意外死去的年轻人,这样他们一苏生便是身体健稳的年纪,而且处于人生最好的年华中开始。不过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们活得不够长。在岁月倒退中,他们只能后退三四十年就重归虚无了,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曾来过。

      我孤独地等待着,一天,一月,一年,原来我的迟暮之年是如此凄清。随着时间的倒回,我从一语不发到逐渐地自言自语一个人呢喃。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脱落的牙齿重新长回来了。

    我继续等着,等着,十年悄无声息地向后退,我大概回到七十岁,我死去的老伴也苏生了。我拄着拐杖提前就到殡仪馆去迎接她,已经十多年没见她了。我的右腿不太利索,我感觉到它有些伤残,我回想不起是何因所致,但是我能肯定的是随着时间的逆流,它会恢复回原来的无伤状态。在殡仪馆等待的时候,我还思考了许多,也许我不必过多去思考,因为在逆反的物理时空定律下,已不再是我去寻找答案,而是答案在等待着我。

    她从崭新的棺材中苏醒,她出生了。虽然她和我一样,满脸沧桑。在我残缺的记忆里,她变回年轻的时候有一种别致的典雅气质,这也是当时她吸引我的地方。尽管我们都是以老人形态诞生于世,但我们却已历经世故风情万千。我和她拥抱了,她慈蔼地微笑着。我知道,如果在正常的时空中,这是我和她最后永别的相拥。但是此时此刻,却成了我们接触的起点。

      我领着她回到了弥散着腐朽气味的家。她指着那张老旧的天蓝色沙发对我说很好看。她喜欢悠悠的天蓝,这应该是我年轻时就已了解的她的喜爱。如今我还老着,记不起那么多事了,我相信她也一样。

      我们的衰老使得我们的行动很缓慢,那阵子,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每天基本上就是我和她共处在家,偶尔出去附近走动走动,天晚了就回家一顿简餐,生活单调而平静。我们都希望时间倒流得快一点,让我们尽快回到年轻模样。这种渴望,就像在正常的时空里,小孩盼望着成长。

      在我回到六十岁的时候,经常散步的公园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推着轮椅上的老妇人,总是出现在我晨练的时候。我一开始以为只是巧合,但我对他们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种微妙的,如远若近的距离。老妇人在最开始的几天眼神是空洞的,我猜她应该是刚从死亡中苏醒,因为过了几天,她的眼眸里逐渐有了瞳光。老妇人好像经常看着我,也许只是我错觉。

      不知道为什么,我热爱观看足球赛,尽管我还老得踢不动球,腿也仍伤残着不利索。我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擅长踢球,我想。热爱会随着岁月积累而越来越深,有点可惜的是随着岁月倒后的推移,热爱会越来越淡。不只是足球,还有我身边这位爱如血浓于水的老伴。

      在我和老伴相处的这二十年来,我经常会困惑,难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没有选择生儿育女么。因为倒退的这些年,都只有我和她朝夕相处。

      回到五十岁的时候,我的身体机能开始有好转。虽然我的右腿旧伤仍在,无法太剧烈地跑动。我发现了在书柜最深处有一张我年轻时的足球队合影,我拿了出来,上面毫无纤尘。我知道,如果在正常的时空里,是我把这张照片尘封在书柜里的。可能是那时的我不愿回忆这些遗憾,相反,在此刻,这些遗憾都会变成我一定实现的憧憬。我会回到我的流金岁月,在那里我不再患伤,我也能和成了我故友的那些人一起在球场挥洒着。

      我慢慢地重新拥有着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在四十岁的时候,并无很多世纪以前形容的“中年危机”一说。因为在这个岁数的我已经稳定下来了,存款与楼房我都不必再过多担心。皮肤的纹理也不再肆意蔓延,老伴也有了年轻模样的轮廓,她真的太美了。她不再陪我沧桑,尽管我已习惯我们彼此饱受风霜的脸庞。

      在四十岁回到三十岁的这十年中,每一天,我却越来越迷惘,我不清楚为什么。倘若按照这一推测,在我三十岁左右,一定经历了让我痛心疾首难以释怀的事。同时我对老伴的感情,也越来越疏离了。如果在正常的时空里,这就意味着我和她越来越亲密。然而如今的我漂流在倒叙的时光长河中,对于这来说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儿。因为,我和她,可能会回到我们初遇的时刻,然后回到初遇之前,也就是我们未曾相识的时候。

      我的腿伤越来越严重,有时会痛得我辗转难眠,仿佛是在暗示着越来越接近那场事故发生的那天。

      我坐回了轮椅。教堂的大钟里,秒针逆时旋转着。她终于迎来了她所期望的西式婚礼。尽管在一袭婚纱的她面前,是轮椅上稍显颓靡的我。我们在神父面前对彼此的宣誓,咽回了喉咙。散落在红毯上的凋零花瓣,飘回空中,聚到了两旁孩童的花篮。她推着我,退出红色地毯,教堂的门也重新关闭了。然后是她满怀期待地在婚纱店精心挑选着纯白憧憬。然后是她和我商量婚礼细节,也曾为此绞尽心思。然后是我们从熟络到初识约会时的腼腆。再然后呢,我会和她永别在我们年老时将每天散步的公园。

      终于来到这一天,我二十八岁,因车祸而严重腿伤的我如同坠入深渊万丈,因为这毁掉了我虚妄的梦,夺去了我最在乎的平凡。而我失去的,或者说我放手的,其实远不止这些。我不再看到希望,直到和她初见,也就是如今的离别。

      我感谢那一刻她的出现将我挽救回边缘,我也不舍她的永别会将我推向了边缘。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第一次迫切地希望,时间是向前的。

      我越来越年轻了,她变得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也许我应该重新去寻找她,可惜的是,关于她的记忆,倒退的时间会慢慢地将它抹去。因为我未曾认识她,不会有任何与她相关的线索可寻。在倒流的时间长河里,最恐怖的是,当一个人离去了,你便不再拥有任何与她相关的信息,甚至不存在想念这一说。它不同于正常的时空里,我们能以某种心态缅怀过去。而如今,她走了,就真的走了,她未存在过我的生活中。

      我回到了车祸发生的那一天,是我一个人驾驶着,我在打一通电话,异常焦灼。当我迫切地在道路中心急转掉头时,一声尖锐鸣笛,我的人生轨迹从此剧变。

      那一通电话,是一个女生打来的。她在哭着,哽咽着。尽管在这个时空中,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但我已深知她是谁。她是我五年至今的初恋,我记得了她和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怀上了我的孩子,然而。

      电话中,她惊慌失措地告诉我,她下体突然大量出血,怀疑是流产了。于是便有了我在单行线上急转调头的一幕。

      至于后来她是否真的流产,我已记不清了。这也不再是我要关心的事了。因为我们都存活在倒流的时光中,再过一秒,我没有经历车祸,再过一个月,她也还没怀孕。再过一年,我们平淡而充实地恋爱着。直到五年退去,我二十三岁,与她在图书馆的考研室作最后的告别。

      我一生就只恋爱了两次,漫长而短暂,像是已经既定的因果链。而我也慢慢淡忘了有关她的记忆。


      我回到了满桌试卷的时候,其实想想,我也算是活了五六十年。我知道我的人生即将结束,而我在这考题和成绩日夜陪伴的九年里,却也告别了最纯真的友情。他们朝气蓬勃,但其实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已到暮年了。讲台上的老师,其实活得比我们都年轻。

      我的身体随年月而变小,我逐渐的不太会说话了。我的父母健在,越来越年轻。我的思维开始变得简单,甚至有时会空白。我只能咿呀喊着,我被大人们抱于怀中,他们都在对我笑,而我已经想不起来怎么去笑了。我越来越喜欢哭啼,我躺在了小小的婴儿床,色彩缤纷的玩具对我而言过于幼稚。我觉得很困,很困,眼睑十分沉重地想要往下坠,我真的累了。在我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万籁俱寂,我仿佛身处万丈光芒中,它们把我裹住,送到温暖的海洋中。宁静而孤单。

      我离开了,不会再有人记住我,因为我从未存在过。我曾经历的难忘的那些都已消逝了。那些我最渴望留住的,原来也曾只是我每一天的日常。我没有不珍惜,只是没想到它们逃得那么悄无声息。我曾想尽办法去想念,却仍旧缥缈无边。假如时间没有倒流,我希望时间没有倒流,我会拥有无数的回忆过往,绞痛的,狂欢的,我都会有。即使他们离开了,但仍会像拥抱后的余温,温热我余生。

      如果时间还没有逆行,如果我还能紧紧抱着你,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迟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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