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过这块土地,是在去爷爷独居处的路上,从我家直走,到一个三派闸右转,顺着一条接近干涸的小河,儿时生机盎然流水潺潺的景象不复存在,片片裸露在寒冷中的淤泥生长着水草,黑色衬着枯黄。右边是冬天的田地,转角处原本有一个池塘,若干年前,我和 ABD 曾一起偷钓过别人家的鱼,如今却也改成了一块深田,此时,仍然竖着稻草的茎,它们在秋黄季节被齐刷刷地从中割断,稻穗被脱秧机剥下来,稻谷晒干被碾米机刮白,大米流进千万人家的厨房,而它们,留在了这里,需要等到春末才会被翻耕。
冷确实是存在的,路的中间恰好是父亲祖辈上分下的一块田,长方形,十多亩,也荒凉在那,并不是秋风瑟瑟,这时的冷,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要说的那块土地在路的尽头,我走过去时,一眼便看见了水泥机房,无棱无角,一方一丈多高的无门板的门,直至机房的顶部,夏天里,它会轰隆隆地响彻田野。机房旁边斜着根光秃秃的电线杆,电线不见踪迹,它就这么倾斜着,孤独地站了好些年。
爷爷家在尽头的大堤上,堤的后面就是白鹭河,我停在尽头,望着这片田地。
父亲当年是这个小小机房的机长,管着有木板门时机房的钥匙,那是我转到县城读初二的一年,做农民到底算是个最没有出息的职业了,粮食价格始终熬不到五毛每斤,许多农民跑到南方做了农民工,村子里一下子走了许多人,父亲守着他疯颠颠的爷爷留给他的十多亩地,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因为全身心地做了渔民,既没有多少田地传给父亲,也没有帮父亲哪怕在田里度过一次农忙,终于,父亲也跟着亲戚到了新疆修路,甩下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收拾着家里和田地。
那年秋天,眼看整个村子近半的地无人耕种,颇有魄气的村长给故意荒废田地的村民规定了十年制的分田大会才能再拿到田地的契约,所有荒废的土地回收村里,实现承包制。我母亲给父亲打电话,要他明年回来种地,我和母亲去了村委,代父亲写下了二十亩地的承包合同,承期三年,父亲有了有生以来最多的土地,三十多亩地,这是一个当时足以打破所有记录的数字,村子里,似乎还没有人种过这么多的田地,而承包的那二十亩地,便是这块地,虽然它现在早已不属于父亲,却最先验证了父亲的足迹。
父亲的人生,十七八岁过继给爷爷,开始做木工徒,后来与母亲一起开过服装店,尔后又做了好几年的大米生意,九九年,家里盖了村里的第四个楼房,基本花掉了父亲所有的积蓄,这承包的二十亩地,父亲关于土地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父亲是幸运的,国家的改革,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农民慢慢地看到了希望的苗头,特别是第二年棉花价格疯涨,那二十亩地改成了旱地种棉花,所有种植里面,种棉花是最辛苦的,父亲从来没有种过,而第二年,棉花价格又疯狂回落,唯一的关于甜蜜的回忆,仅仅是我家整个秋天有从棉花地里夹带种的香瓜,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里摘来,送给邻居,尽兴地吃。
在我读高中时,父亲把伯伯家的十多亩地也拿了过来,伯伯是个生意人,都是亲生爷爷的亲兄弟,关系与父亲并不好,伯伯的地一直给着邻村的一个本家亲戚耕种,父亲曾因为拿回伯伯的地与本家亲戚大打出手,毕竟父亲这边的气势比较大,伯伯也答应田地给父亲,地很容易就拿了回来。那时,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舅舅外出打工,也把地让给了父亲。而我读高三那年,亲爷爷被伯伯接到县城安享晚年,亲爷爷的地,自然留给了父亲。父亲有了七十多亩,这是个近似于天文的数字。
不过地是多了,却不集中,原本自家的地就在家的后面,承包的地在那条路的尽头,伯伯和爷爷的地在隔壁村子,舅舅的地在另一个村子,有些事与技术无关,父亲种地很有经验,周围的人也喜欢向父亲讨教一些问题,这却是一个关于吃苦的问题,父亲是个能吃苦的人,早上四五点出门,晚上六七点回家。有一年秋收,请不到人收割,早稻是赶时间的,到了日子,收割完要立马种上晚稻才行。晚上饭是我和妹妹煮的稀饭,母亲顾不上吃饭,便到常常到打短工地少的人家请人,提前四五天请人,每天晚上都去别人家央求,无奈人还是不够,母亲便去求本家的人,求本家的人是不讲工钱的,你帮我一天,我也帮你一天,后来,父亲和母亲连续还了七天的工才还完。
终于,靠着这些地,我读完了大学,家里渐渐好过起来,科学也在发展,地里都靠机械种植,有了耕整车,有了电泵,有了摩托车,有了手扶拖拉机,妹妹也已经成家,我劝父亲少种点地,父亲叫我去劝爷爷不要捕鱼了,我问幺幺(父亲的妹妹)为什么伯伯和叔叔都说接亲爷爷安享晚年了,他为什么还在忙个不停,幺幺说他停不下来。
我毕业后,父亲把原先村里一直承包的二十亩地转给了一位本家亲戚,在隔壁的镇上承包了七十二亩,家里有了一百二十多亩,我也不再惊奇,父亲更不会再惶惶不安,十年过去了,这些慢慢的增加已经习惯。
如今站在这二十亩地上,我望着的,是我的父亲和我父亲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