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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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镇主街平行的,是一条长长的后街,靠街道一边隔老远才装一盏路灯。也许是日久未擦,也许安装的本就是劣质的LED灯,总之,它们真正照亮的地方,也就灯下那一片儿,越远越暗淡,等淡薄到接近黑暗时,光线又一丝丝亮起来……

在两盏路灯最微弱的光线相交接处,道边那团凝固了似的黑影微微动弹一下,接着一阵连续的蠕动,“哎哟,哎哟……”仿佛如梦初醒,黑影有气无力地呻吟几声,终于拱了几拱,最后扶着一棵道边树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后街的一头儿走去。

刚踉跄几步,在他刚才摸索着爬起来的地方,亮起一团巴掌大小的蓝白光芒,接着是一阵熟悉的电话铃声。他站住了,摸摸身上,又转身蹒跚着走回刚才爬起的地方,弯腰把手伸向铃声和小光团合二为一的地方。

廖晨,到家了没?女友温柔的声音,像一阵轻风吹过他浑身看不见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伤痛,他顿时觉得没有那么痛了。

他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强壮得像每次见面时那样稳重且宏亮,我已经在家门口了,你放心好了。谢谢你,小薇,早点睡哈!

将电话装回裤子的前兜时,不知牵动到了那处伤口,他皱起眉头咧咧嘴,随之发出一声艰涩的“嗞——哈”声。

就在刚刚,一起看过电影后,他把才认识不足一个月的女友送回两里外的家中,自己则哼着歌一路走回来,边走边得意地想,这次我又没乱说话,小薇看样子也不讨厌我。这个要成了,可要啪啪打那些人的脸了,谁说我要打光棍,我这不是找了个条件还不错的吗?

他在心里将这条街上的年轻媳妇儿捋了一遍儿,自言自语地说,哼,小薇那模样儿可比你们的媳妇强多了,用村头那个“说话儿匠”老田的话来形容,就是人尖子呵……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黑影突然从街边的暗处冲出来,伴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将他团团围住。光线已经够暗了,他们头上还套着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看上去就像几个拳击黑手套儿杵在那儿。他心里一阵发慌,整个人呆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打”,几个人围上来,他的脸上身上马上挨了一顿乱拳。他招架不住,只好抱着头蹲在地上,这更方便了那些人对他拳打脚踢,最后一脚结结实实踢在他没捂好的脸上。他顿时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恍惚,在他即将昏死的时候,有人朝他啐了一口,撂下一句,他妈的,乌鸦嘴,让你嘴贱!

他努力想从这唯一的线索中找到点儿什么,但骂他嘴贱的人太多了,短短十来分钟,他就想到了好几个人,除掉一个和这男声明显不符的女人,剩下的每一个都有嫌疑——一会儿似是,一会而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下手下脚都挺重的,虽不至于要把他往死里打,但那力道分明是要让他牢牢长记性的。

心有余悸的他,不敢久留,怕那些人临时起意拐回来再揍他一顿。他一瘸一拐回到家。父母看到儿子一脸伤,又惊愕又心疼,一个劲儿问他咋了,他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嗨,回来路上,经过三岔河边的时侯,脚一滑掉干河沟里了。不大紧,都是些皮外伤。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对着镜子查看伤情。

大哥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儿,从药箱里翻出碘伏,跟在他屁股后头也进了屋。自小就爱看刑侦小说的大哥,三五句就挑出他说谎的破绽,无奈他只好如实相告。大哥很愤怒,当时就要报警,又怕大半夜的惊吓到患心脏病的母亲。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第二天刚过九点,大哥就带他去派出所报警,得到回复,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其实,他心里啥都明白,“嘴贱”二字,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只是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哪会儿不小心又说错话了。但从前那些人也只是吓唬吓唬他,没有谁对他真正动过手。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回,是在城里喝牛肉汤那次。

他赶早去城里送蔬菜——自家和超市年初签过供货合同,那天和超市老板交接清楚,也才七点半,他和往常一样到城边的一家牛肉汤锅吃饭,这个时候天还不算冷,餐桌都摆在外面,他叫老板切了十五块钱的牛肉。

涮肉,加汤,又夹一大筷子葱丝香菜,再买两个烙饼。他找一个面对大路的位置坐下来,一边美美地吃饭,一边看车来车往。

十多分钟后,一辆崭新的白色汽车缓缓驶进停车厂,紧挨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停下来。他一脸忧戚地瞄着两辆车之间的距离,瞄了许久。一位穿夹克的中年男人停好车,从车里出来,就径真朝牛肉汤锅走来,路过他身边时,看他正在打量自己的车,心下怀疑,也回头望望,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走进牛肉汤馆。

一会儿功夫,那男人也端着大汤碗走出来,在他身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留意到他还在观察自己的爱车,还以为他也看中了自己的车,就小有得意地问,小兄弟,这辆车怎么样?

他说,挺好的。

中年男人说,叫你爸妈给你买一辆啊,也不贵,才十几个万而己。

他望了一眼自己的货柜车,回答说,我有!我是看你的车与红色那辆挨得太近了。

中年男人站起身,凑到他身边,从他的角度看自己的爱车与邻车之间的空档儿,片刻后,笃定地说,不近啊!你怎么看的,是不是还不会开车呀?

我会开。他下意识地说,我看大哥你还是把车往别的地方挪挪吧,搞不好会被刮蹭的。

男人一听,怒了,骂他,他妈的,你会不会说话,大清早的,你咒我呀……

男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就像挂在不远处的架子上,未及收拾的没有瞑目的牛眼。他本来还想说明原因,但现在看到这阵势,也不敢再往下讲了。

他看中年男人一副凶相,赶紧吃完饭,起身就要走开。恰好在这个时候,一位穿卡其色长风衣的女人,从一家卖胡辣汤的早餐店走出来。她径直走近自己的车,坐进去就开始倒车,倒了好几回都没有倒出来。正喝牛肉汤的车主,不但看到了自己的车邻居那笨拙的技术,也看清了车前窗上“实习”两个字,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赶紧立起身,往停车场走,想要指挥倒车的女人。谁知,那女人似乎根本听不懂指挥,他要她往左,她偏往右,反之亦然。磨来磨去的,把自己那辆红色轿车调得跟他的爱车越靠越近。

你停下,别动!我帮你开出来。中年男人眼看红色的轿车在危险的边缘试探,急忙朝开车的女人大声喊道。

谁知,他话音未落地,女人的车头已吻上他的车门,还撒娇似的蹭了两个来回。

接下来,你可能猜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停车场,展开了一场争论。男人要女人赔偿,女人据理力争,你的车停的那么近,干嘛?

男人哭笑不得,张开手臂当丈量尺比划着,我说女士呀,我的车离你的车这么远,这还叫近?你怎么拿的驾照啊?

女人说,我考的呀,你没看我车窗上贴着实习签吗?看见实习签,你还不停远一点?

男人又气又急,一时语塞,很快他又无奈地苦笑,这,这能怪我头上吗?你见谁停车,眼看着停到安全位置了,再专门跑去看看邻车的前窗上有没有实习签,你以为我闲得慌?

女人振振有词,没人说你闲得慌。你但凡看一眼,也蹭不到了呀?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男人彻底被这个女人的逻辑给打败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里不停往外哈着气,一脸无语的表情,仿佛为了让别人评理似的,他把笑得比哭都难看的脸,转向牛肉汤露天摊位上坐着吃饭的几个人,一眼瞥见刚才预言他的爱车将被刮蹭的年轻人。

有火儿没处发的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气势汹汹朝他冲来,你这个乌鸦嘴,我叫你大清早就咒人?看我今天怎么替你家长教育你?

刚才还一直在看热闹的他,一见事态不妙,撒腿就跑。他听到身后的老板和老板娘拦住那位车主,替他们这位小客人老主顾说好话,他还是个孩子,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甭跟他较真儿。这会儿重要的是看怎么协商处理?

……

是的,那时候他才刚刚十九岁,确实还是个孩子。缀学在家的他,和父母一起经营着二三十亩蔬菜田,每天早上都定时定点往几个超市送货。

他躲在角落里,一直看到停车场里来了交警,处理完这起小事故,各自离去。他才溜出来上自己的车。老板娘追出来交代他,孩子,以后可得注意点,不能乱说话了,啊——有些事儿,人们忌讳的。

他点点头,嘴里说着道谢的话,心里却不服气地想 ,我明明看到那位穿风衣的女人,手把着方向盘扭来扭去的,老半天才把车停进去。都告诉他不安全了,提醒他换个地方停,他偏不听,还怪我?真是不识好歹!

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没有直接给他打电话,而是打到他大哥那儿了。

大哥转告他,打人的是他昔时的几个玩伴儿。至于原因,是玩伴儿中最有威望的赵建谈了个城里的女朋友,既漂亮又时尚。赵建为了炫耀自己的女友,好几次带着女友和他们几个一起出去玩儿。

也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原因,他总觉得赵建的女友并不认真,有点骑驴找马的味道。但他一直不敢说,谁知道那次脑子搭错哪根筋,他居然把自己的心里话朝好兄弟赵建直言不讳地讲了。赵健当时侧脸朝地上呸呸两口,又回头骂他,你这个乌鸦嘴,不乱说话,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呀?

从那天起,他们一伙儿就开始疏远他。吃喝玩乐也不再招呼他,弄得他有一阵子挺失落的。

但他们疏远他,并不代表有些事儿真的不会发生。两个月后,赵建收到女友通过快递退还给他的首饰,就赶紧去女友家里找,想挽回女友的心。

在女友家的小区门口,他看见一辆正在开出小区车库的蓝色宾利,让他特别留意到这辆车的首先是车型,其次是半开的车窗里女友那张笑开花的脸。驾驶座上的男人戴着墨镜,容光焕发的脸上挂着自得的笑,他本来想叫住女友的,可是人家都没朝他看一眼,大概是车主人和车的份量,使他觉得陡然矮了一截,他连和女友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最后眼睁睁看着深爱的女友坐着那辆亮蓝的宾利,绝尘而去。

回到家,赵建郁闷得不行,就找几个哥儿们一起喝酒,中间不知谁提起廖晨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还打抱不平说,廖晨就是一张乌鸦嘴,只要他一说出口的话,八成儿都会应验。赵建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会儿酒劲儿上头,又听几个兄弟一撺掇,就决定趁着夜色把廖晨揍一顿,给他点苦头吃吃。

这也就是为啥廖晨挨打那会儿极力捂着脑袋,嘴还是被打得肿起来,几乎和八戒的嘴巴一样了。

其实,廖晨不是不长记性,也不是无根无据信口胡说的,他对有些事情的洞察天赋异禀,自己又总是不忍心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

记得上学那会儿,他的观察日记是班里写的最好的,不管是养豆芽,还是观察小蚂蚁,他总能发现那些别人注意不到的点儿,而正是通过这些点儿使他写出的日记,每回都能打动老师;通过这些点儿,连成线索,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优点,又有大哥总跟他讲大侦探福尔摩斯的故事,所以,他总能比别人早一步发现些什么。大哥有时候说他第六感发达,不好的是,他心底太善良,没有城府,容易吃亏。所以大哥常常叮嘱他少说话,多干活儿,免得被人骂。

他已经很克制了,比如19岁那年在牛肉汤馆前停车场发生的那一幕,让他有大半年都不敢乱说话,但当他已经预判到、最终却没有提醒的事儿,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时,他又愧疚于自己的懦弱自保,让别人遭受伤害和损失。

内疚归内疚,好长一段儿时间,他也学着强迫自己不听,不看,不管。但是,就像一颗即将萌发的野草,在这边被石头压住伸展不出来,它一定会从别的地方冒出头儿;他的预见,在现实中被他克制住了,在梦中就会肆无忌惮地浮现。他常常梦见自己的预言提醒,让梦中那些人完美避开各中危险,为此常常在梦中笑醒。

时间,会抹去记忆,抹平伤痕。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忍不住又要提醒别人点什么。

那天,他在街东头儿看见孙家正在修院墙,他就那么随便看了一眼,就看到那墙有些歪,可垒墙的小师傅却还在一个劲儿往上加砖,他走过去时,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师傅,你看墙歪了,赶紧扒了重新弄吧?要不,该……

那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师傅,回头狠狠瞪他一眼,你懂还是我懂啊?要不然你来干。

他摇摇头,我不会垒墙,只会看。

对方说,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自己说说,你算是外行还是内行呢?

他想起大哥交代的,跟自己无关的事,让他看到也忍着别说。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我是外行。说完扭头儿就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那刚起的院墙,总感觉线条不顺眼,就像用手指头压着尺子在纸上划线时,不小心指尖过了尺缘,落在纸上的线便多了一个小弧弯!他下意识地将大拇指和食指,像夹子一样把嘴捏成鸭子嘴。

中午,从叔叔家帮忙回来路过老孙家,看见那段儿新修的院墙整整齐齐地躺在地上,有的砖头都摔碎了。孙家那老头儿正指着地上的砖头,在训斥那个低着头的小师傅。为了避免再次被人迁怒,他灰溜溜地拐进一条小巷子,抄小路回家去。

类似这样的事发生的多了,就有人造谣说他是乌鸦托生的,还说他小时候皮肤是乌紫色的、哭声就像乌鸦叫一样难听……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似的。那些做小生意的街坊生怕他乱说话影响到生意,一见他走近,就把眼望向别处,装作没看见。他能感受到这种明显的冷落,即使真的看到什么可能发生的事儿,能不说也就不说了。幸好,家里人仍然和从前一样爱护着他。

转眼两三年过去了,他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好多姑娘都忌惮他上辈子是乌鸦的传言,他们一家人也没办法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只好沿用老套的媒妁之言,托人给他介绍对象。那些人家一打听,也纷纷拒了——私下里说,不管真假,反正心里犯膈应,女儿又是嫁不出去,有那么多好男生,干吗要选这么一个人呢?

父亲不知得到哪位“高人”的指点,教他下次看到啥事儿有隐患,想发善心时,先忍着别吭声,等到事儿露出苗头了,再上去帮忙,这样别人就不会怪他了。他决定试一试。

那天在街头,看到前面有一辆货车装了不少母鸡,经过他眼前时,他隐隐看见有一只笼网的铁丝从焊接处断开,忽闪了两次,一只渴望自由的红母鸡,见到有机可乘,就探头探脑地想往外钻。他为此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想冲出喉咙的叫声咽回去。

学聪明的他,这次决心要等母鸡从笼子开焊的地方掉下来,他再叫住老板。当事实摆在眼前,别人也就没有理由再叫他乌鸦嘴了。

果然,那只机灵的母鸡首先挤出来,扑棱着翅膀咯咯哒哒地叫着,飞落在路边,其他的鸡见样儿学样儿,又有几只跟着陆陆续续从洞里钻出来,飞出笼子。司机在前面开着车,不时按一声喇叭提醒横过马路的行人,对后边的动静浑然不觉。他这次放心大胆地追上司机,喊,师傅,你的鸡跑了好几只。老板赶紧停车,用一块板子将笼子的破洞堵住,正要拎起网兜去捉鸡时,他已经抓到一只,递给老板,接着又转身去追那几只漏网之“鸡”。老板连声表示谢意,临了专门送了一只个头大的,作为对他的奖赏,还一个劲儿说他“好人”。

他为自己终于找到门道而开心,原来被人认可的善良是这样的。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街坊邻居们都说这孩子开窍了,像换了个人儿,不再说晦气话,还知道做好人好事儿。终于有人主动为他提亲,小薇就是邻居给他介绍的。

小薇和他的关系就以这样的方式展开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小薇不但相貌端庄温婉,内心也很善良。

小薇的舅妈家在正街上开了—家饭店“如意酒店”,规模挺大,装修体面,而且酒席的价格也公道,所以整条街上和方圆几里的村子,婚嫁的宴席几乎都选在她家。

阴历九月二十六那天,如意酒店同时承接两家共计五十来桌的酒席,店里人手不够用。舅妈打电话叫小薇前去帮忙。小薇考虑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又想到廖晨不怎么忙,寻思不如叫上他,也可以多为舅妈家分担点儿。

他记得小薇讲过,因为她和弟弟才差一岁多点儿,家里田地又多,父母没有那么多精力,两三岁就被送到外婆家,让舅舅一家帮忙照看。舅舅和舅妈把她当成自家的孩子一样疼爱,不管吃什么用什么,只要大她两岁的表姐有的,她肯定也少不了。就这样,她和外婆舅舅一家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六年,才转回到自家村子里读三年级。在她的眼里,舅妈在她启蒙的年龄段儿里,几乎替代了母亲的全部职责,所以舅妈和亲妈没有什么不同。

他爽快地答应了,并把这天早上给超市送菜的任务交代大哥。才早上五六点钟,天还没有大亮,他就站在酒店门口了,又等了一二十分钟,酒店才开门。等那些打着哈欠的服务员陆续到来时,他和小薇已经在帮忙择菜洗菜了。

那天,他一直忙活到中午,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后就回家补觉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的警笛声吵醒,他侧耳倾听,单从声音来听,也没太搞清是110还是120。

他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一分钟不到,他又忽然睁开眼睛,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起来,侧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倾听。他一边用耳朵判断警笛传来的方向,一边大声叫,妈——哪儿的声音?

屋里静悄悄的,这个时辰,父母已经下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促使他一翻身跳下床,急忙穿好衣服,骑上车子就往街面上的如意酒店赶去。

这时的如意酒店,早已变成一片火海,一簇簇火焰冒着黑烟,挟裹着什么被烧毁的残片腾空而起,他们如波浪般翻滚着,炙烤着站在附近围观的人;内部什么倒塌的沉闷响声,火焰舔䑛什么发出的嗞嗞声和砸巴声……从酒店里逃出来的服务员惊慌失措,忙碌的消防员已打开消防栓往火焰中央喷洒水柱……

人们在纷纷议论酒店着火的原因,有的说是电线老化,有人说是客人散场后,厨师给服务员们炒菜做饭时不小心引起的火灾,还有人说液化汽瓶过期爆炸……

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要等专业的部门调查后才知道。而这场灾难中,受伤最严重就是老板娘——小薇的舅妈——她试图想将值钱的东西抢出来,谁料到火势发展那么迅速,很快就把她困在里面出不来。后来还是消防员冒着生命危险把她从里面背出来,但她身上已有多处烧伤,而且挺严重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颇费心思地回想今天上午自己说错什么没有?最后确信,我今天确实一句晦气的话都没有说,这次肯定不是我乱说话造成的。

将近中午那会儿,忙完厨房那些杂活儿,小薇和他一块儿从酒店出来,就各回各家了。如果她这会儿知道舅妈遭遇这样的灾难,也不知道会哭成啥样儿?他不敢想,既郁闷又同情地转头往家走去。

回到家里,他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满满都是早晨在厨房帮厨时的情景。脱漆蜕皮的看不见喷字的液化气瓶,未穿管保护的看上去很旧的的橡皮气管,像蛛网一样拉来拉去的电线,灶边墙上油光闪烁的又黑又厚的积油,烟机罩上的积油也差不多一样厚……

前车之鉴让他为难。他好几次都想提出这些问题,又怕真的再一语成谶,到那时又该被骂乌鸦嘴了,搞不好小薇也要跟他翻脸。他时时刻刻记得母亲交代他的,一定得给我忍住了,特别在小薇面前,你要因为嘴贱把这个媳妇弄丢了,看我咋收拾你。那会儿他一边在不大的厨房门口择菜洗菜,一边忧心忡忡地数度往厨房里张望,大师傅还以为他对做菜感兴趣,两次招呼他,想学吗?给我当徒弟吧!

他只笑笑,不敢多说话,怕万一嘴一松,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教训深刻,历历在目,他不得不忍。

如意酒店的火灾让他痛心疾首,但不可否认的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暗暗庆幸过,幸好这次他没提醒什么,否则这罪名又该安在他头上了。

突然想到小薇,他心里一紧,有些疼,如意酒店老板娘被烧成那样,小薇这会儿应该已经知道了,也不知道她面对亲妈一样的舅妈,该有多么伤心难过?

他决定先打电话试着问一下,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电话打过去,嘟了几声就接通了。

寥晨——小薇的声音透着浓重的鼻音,明显是被泪水泡过的,我这会儿在医院,我舅妈……

小薇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便柔声安慰道,听说舅妈受伤,我也很难过。我这就过去,陪你一块儿照顾她,好不好?

小薇啜泣着不能说话。他挂了电话就赶紧开车往医院赶。

在病房里,他看见木乃伊似的小薇舅妈时,几乎惊呆了。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上午还热情干练,得体时尚的舅妈,仅仅几个小时就变得面目全非。他心中的悲痛与羞愧,比惊讶来得更猛烈。在家那会儿还庆幸自己没说晦气话的自恰感,此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内疚和懊恼,如果他那会儿做个提醒,恰好他们就愿意听了呢,那么,这场灾难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

从他到医院那会儿起,听到是舅妈一阵阵儿痛苦的呻吟,小薇也跟着一次次默默落泪。赶天明时,小薇的两只眼睛已经红肿得变了形。

上午,街坊邻居们陆续来探望。寥晨听到他们在议论这次火灾的原因,说是酒席散去,厨师给服务员们做饭时,热油起火,点燃了烟机和墙上厚厚的油垢,然后又点燃了高处蛛网丝般的电线和厨房里堆放的食用油,最后受到高温的汽瓶发生爆炸,很快就引燃了整个酒店……

听到这里,小薇把红肿的眼睛转向他,像是心疼的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会有这么多隐患,舅妈和厨师他们平时都注意不到么,唉,他们也太大意了!

舅妈再次从昏睡中清醒,又是一阵呻吟,接着是小薇无力的饮泣声。

他迷糊了,他预言的事儿,会发生,人们就骂他乌鸦嘴;而他没敢预言的事儿,如今也发生了,这次没人骂他,但他心里很愧疚,甚至悔恨。

病房里压抑的气氛,令他难受,他再也呆不住了,便来到病房外的草地上想透口气。

一个人站着,想起每次或因他的预言引发事故,而被人编排的前世是乌鸦的传言;再想想自己近一年来,多少次冷眼旁观隐患变成祸患,有时候还假装好心地伸出援手,可笑的是,人们居然对他奖赏感恩,还说他助人为乐……

许久,当他苦笑着摇头时,心已然在困惑之外——他把自己内心的诉求和愿望看得无比分明。

他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长凳上自顾自地看手机,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在她身上翻来翻去,这会儿又爬上长凳的扶手……也许下一分钟就是危险。

他走过去,伸手扶住那个小孩儿,温和地提醒那位年轻的妈妈,孩子这样爬来爬去很危险,万一掉下来怎么办?那女人抬起头来,不屑地白他一眼,小声咕哝一句什么,才不情愿地把孩子拽进怀里,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正在放映的短视频上。

他浅浅一笑,并不计较,而是朝对面的小花园迈步走去。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像一件薄薄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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