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原的青秧熟了,翻滚成金黄溢香的波浪,挣脱了莫种束缚似的滔天涌去,说走就走的潇洒让风干于土地的农民羡慕不已。
一头老牛卧在墙头蹭痒。干裂的土墙在那倔犟的,失于温柔的牛劲的摩挲下,褪下一片片墙皮,像极了正在掉毛的老牛。牛是通灵的牲畜,跟着老农活了大半辈子,也学得点人的小聪明和先进性。瞧它舒适随意地躺着,垂挂着细长的津液咀嚼新收的稻秸,吃得像个没牙的老头,虽狼狈却乐得自在。秋风微不可察地带走了几根牛毛,但它慵懒的牛眼中未见一丝不悦。
正是秋收好时节,丰裕的稻香充斥着村庄里的每一寸阳光,农民们收稻打谷的忙碌让老牛的悠闲舒坦显得更加潇洒起来。一条条匆忙的腿从老牛面前晃过,还不忘对懒蛋投下不屑的目光,无人理解的老牛就这样独自静卧着。与众不同就得忍受孤独,人也是。
虽说如此,人心在这样一个火热的丰年的确难以平静。
确乎是丰年。
蔡子兴的妻子叶素云也赶在这丰收时节怀了孕。
这阵子的打谷场日夜通响,家家户户都不知疲累忙着赶着。晒谷,打谷收谷,盼着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把金黄饱满的稻谷贮满粮仓,贮满一个冬天的希望。
蔡子兴在场上忙活,两天没沾家了,家里的大事小事一应由老母亲张盼孙照应着。
一大早张盼孙就跟着儿子去打谷场帮忙了,因惦记着行动不便的儿媳,又早早地赶回来煮午饭。焖了一大锅米饭,用猪油拌了咸菜,又破例从陶罐里取出一块腌肉,用慢火炖了一小锅酱猪肉。
叶素云还在炕上躺着,其实炖肉的温香早把她勾醒了,只是有了懒怠的借口不愿起来而已。她眯着眼看着婆婆黑熊般的身影在喷香的蒸气中忙碌着。
她洗了饭盒,给儿子装饭,装菜,又往饭盒里扒了几块儿媳的酱猪肉。看看锅中酱汤里浮动着的零星的几块肉,考虑片刻,咬咬牙,又从饭堆里扒回一块粘着米粒的猪肉。剜几勺浓稠的酱汤浇在饭上,算是对儿子的补偿。打包好,张盼孙轻手轻脚地出门送饭去了。
叶素云即刻下炕,来到灶前。
一开锅,又香又热的雾气腾空而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锅里是一碗酱猪肉,一大碗米饭还用白布蒙住保着温。
叶素云心满意足地摸摸隆起的小腹,感叹着:
“真是个宝啊。”
刚出门没走多久,张盼孙就撞上了妇女主任。
她笑着问:
“素芬,上我们家?你姐还没起哩!”
叶素芬也笑了:
“太阳都冒花了,还睡着呢,您老可真把她当个宝。”
张盼孙揩了把汗,笑道:
“头次生养,金贵着呢。这不,还得我去给她男人送饭。”
“您老先别慌,有话说。”
叶素芬拉住抬脚欲走的张盼孙,
“上回让您老去送子观音那儿求个愿,怎么说?”
张盼孙伏到她耳边:
“好着哩,观音娘娘说,八成是个男孩。”
“别八成啊。”
叶素芬急了:
“得给个准信。”
张盼孙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就你猴急,等瓜熟了不就知道了。”
叶素芬长叹一声:
“您老别不信,现在上面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别提多紧了。这指标就扣在我们头上,超标了得挨批啊!这要头胎是个女娃,可就没法生男孩了。”
“哪会?我可是天天在观音娘娘跟前上香的。今年稻米丰收,多好的兆头,能不是个男孩吗?再说,你能让你姐夫家断了香火?”
叶素芬无可奈何:
“真不是我吓唬您老,上头命令就得照办。我们是忠诚的党员,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咬到哪儿,治亲治疏一个样。您老还是多上点心吧,到时候真得拉去结扎,我也护不住。”
说罢,扭头去下一家宣传节育去了。
张盼孙阴沉着脸,心事重重地看着叶素芬离开了。
在张盼孙焦急不安的等待中,叶素云的预产期也到了,那肚子大得都快托不住了。这天,张盼孙把饭刚煮到一半,叶素云就嚎上了。
张盼孙用水一把浇灭了灶膛里的火,洗了手扶叶素云上炕。
叶素云感到腹中一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痛楚滚动在全身上下。
“别乱动,忍会儿。”
张盼孙从柜子里取出一包红纸裹着的花生,塞几颗在叶素云手里,
“攥紧了,等着时辰,我去叫接生的来。”
一扭头看见儿子蔡子兴紧张地僵立在门口,张盼孙不悦地喊道:
“出去,女人生孩子看啥?出去等着。”
那天叶素云一直嚎到半夜,嗓子都哑透了,只剩下痛苦而虚弱的呻吟。
张盼孙在屋外求神告佛:
“男孩,观音娘娘,给个男孩。”
午夜时分,一个女婴呱呱落地。
蔡子兴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不足月的女婴,冒着凌晨的微雨离开了家。
怀中的女婴纹丝不动,只有鼻翼轻缓地一翕一张,微弱地呼吸着。皮肤透着淡淡的青黑,不似初生时那般粉嫩了。
这些个阴沉的日子里,蔡子兴的家庭关系乱成一团麻。
那天,张盼孙一看到婴孩的两腿间空无一物时,痛苦得捶胸顿足,有种心血付之东流的绝望,与妻子的关系随之恶化。
叶素云把自己的痛苦放得更大。她说自己被这孽障折腾了一晚上,半条命都没了,就得个赔钱货。为此她不肯抱亲生的女儿,连一口奶都不曾喂过。乳房被乳汁涨得疼了,就挤出来倒掉。
直到昨天傍晚,张盼孙沉着脸对儿子儿媳摊牌了:
“得想个办法了。上午叶素芬带人来抓素云去社医院结扎,我说素云生了个赔钱货,正伤心呢。好劝歹劝,她才答应缓两天。这个女娃得立刻送走,对外人就说夭折了,这样才能再生个男孩。”
叶素云垂着头不说话,身下的床单上布满了她坐月子时抠出的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洞。
蔡子兴满怀不忍地看着怀中酣睡的女婴,又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叶素云,心凉了半截,轻声道:
“非得这样吗?要是我们坚持不结扎,死咬着,没准……”
“没准什么?”
张盼孙怒目瞠视,
“你个不争气的,祖上的香火你也敢断?不结扎?他们就把你这贱老婆抓去关在小黑屋里,顿顿大鱼大肉给她补着,不吃也得付钱。她死咬着,我们家就被她吃败了。”
蔡子兴被喝得呆住,他惊觉老母亲虎狼一般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的生育事业上。失职造出个女婴,男人也得担错。
“行了行了,送走吧。我就当屙了屎,啥也没得,还臭了自己。”
叶素云哭嚎着,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往被窝里埋。
“你还有脸哭。”
张盼孙恨恨地瞪着她,颤颤巍巍地朝大门口走去。
想起今早出门时,屋里死一般沉静,两个女人无一走出来送送这个女婴。还是邻里的女学生秀秀看不过去,把自家的被褥给女婴裹上,边裹边哽咽:
“你们家的女人怎么这么狠心,多好的女娃,就这样扔了。”
蔡子兴的眼眶也泛红了:
“没办法啊,我娘说要了女儿就没了儿子,没儿子愧对祖宗啊。”
“哼。”
秀秀冷冷地瞪着他,
“你这男人有什么用,老婆要被结扎保不住,连女儿也保不住,就守着你那个老娘的话做个孝顺的龟孙子!”
继而厌恶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怜惜地看着熟睡的女婴。
蔡子兴感觉到身体在不受克制的颤抖,秀秀的正义批词让他无地自容。他作为一个男人,为夫为父却如此卑微懦弱,连老母亲的怒斥他都不敢回应,更何况叶素芬那帮人无懈可击的冠冕之词?
这时秀秀妈走过来把劝秀秀回去了,她用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泪眼婆娑地嘱咐着:
“放在路边时多给她盖点。放在人多的地儿,让好心人捡去才好啊,可怜的孩子。还有,带个高凳去给她垫着,这年头野狗多,千万别让野狗撕了。”
“嗯……”蔡子兴垂着头,几乎是哭一般地应承。
他回到屋里拿凳子,一进去就被张盼孙赶了出来:
“要什么凳子,什么臭婆娘的话你也信。抓把土垒个土堆不就行了,野狗还不稀罕吃这贱货呢。”
蔡子兴就这样含着泪抱着箱子离开了家。
村路上静悄悄的,天还没擦亮。几户早起的人家都还没开门,依稀传出吧嗒吧嗒拉风箱的声音。蔡子兴抱紧怀里的箱子,低垂着头,像小偷一样躲闪着每户人家窗下的灯光,紧张到双腿都僵直了,一下一下急促地捣着湿漉漉的地。
当他快要走到村头的马路口时,脸刷一下白了,但立即感到全身的血立马都往脸上涌:
他猛然看见正对面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向他走来。
现在躲也来不及了,他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走。那个身影很快走近,是德先老汉,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高寿老人。
德先老汉用宠溺的目光看着仓皇的后生:
“好后生,起得真早,下地去?”
蔡子兴结结巴巴地说:
“买,买点药,给我娘……”
“喔,好,你快去,快去。”
蔡子兴战战兢兢地飞逃而去。他感觉脑子是空的,两条腿机械地迈动着。
不知走了多久,走过了几个村庄。日头已经出山时,蔡子兴在马路边停下了。
他四下张望着,陌生的阡陌,陌生的秧田,只有满原的绿秧是熟悉的纯净,也就是这纯净的原生态的青青秧苗,要见证他这个丧尽天良的父亲的恶行。他感到心被一根带毒的钢针狠狠穿过,毒素开始在伤口扩散,良心已经溃烂。
他痛苦得弓起了身子,泪水止不住地大滴大滴涌落。
他忍不住掀开被角,箱中的女婴像猫咪一样乖巧而安静地熟睡着,纯净得不沾染世俗的欲与恶,就像满原的青秧一样美好。
“可怜的孩子,错的不是你,不是你啊……是时代错了。时代在男女之间划上不等号,我们只是时代重压下苟延残喘的蝼蚁。我篡改了你的人生,请不要怨恨。只有这种自作主张的篡改,你才有另外千万种可能的人生。我已经无法把握自己的人生,希望你带着我的理想去开始新的人生。”
蔡子兴,这个卑微懦弱的男人就这样对着毫无所知的女儿吐露了多年来不宣于人的衷肠。这片土地上的泥多砂砾,他细心地拣出一粒粒咯手的砂,一抔抔夯实成一个土峰。怀着无比的沉痛,他把箱子放在了高高的土峰上。
蔡子兴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从兜里摸出了一沓带着体温的钱,轻轻放进了箱子里,放在那张出门前写的纸条旁边:这个孩子,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一切健好。愿好心人收养她,致谢!
他最后一次掀开被角,他的头在那张水晶般的睡颜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深深地低下了。
然后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空荡荡的黄土路,沉默……沉默……整个世界好像沉默了。
离开我,你会活成别人的孩子。我的不幸,却是你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