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叫来福,但是从那件事后,她赋我一个新名,福牙仔。
她叫彩莲,但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叫她紫霞。
1.
彩莲问,这是颗狼牙吗?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根本不懂我,当然,我也不了解她,否则,上学时就应该开始了。她一个温室里长大的女子何尝能走近一名流浪者的内心世界,当我被荆棘划得血迹斑斑艰难前行时,她只会喊一声加油,不要放弃!我是个独行者,而她是一位公主。
我不想说,说了她也不懂,于是岔开话题,问道:“你不是在哈尔滨工作吗,怎么来这里?”
彩莲调皮一笑“你猜?”反问一句,“你不是在沧州工作吗?怎么也来到这里?”
我懒得猜,不愿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我将那颗牙齿挂坠塞入怀里。
彩莲淡妆素染,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一颦一笑之间熠熠发光,晃得我眼睛颤抖不止。我们二人的牙齿差别之大,如同父女,我不认同这是遗传的基因造就,我说是工人阶级与农民阶级的差异,是公主和街头艺人差异,是露丝和杰克的差异,总之是阶级差异,我若能早生50年,我定是砸她家大宅门的义军头头,砸烂一个旧时代,敲碎土豪劣绅的金牙,至于地主家的大小姐嘛,要以引导教化为主,收在身边当个秘书,至于大小姐娇贵矫情等习气,也应一起铲除,否则这革命就不算彻底。
虽然我们之间有阶级差异,但恨她却也恨不起来。说实话,再次见到她时,感觉她变化不大,岁月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痕迹,一如上学时那般模样,倒时比原来多了些温柔。
彩莲伸过手来,纤细无骨,拉动我那颗牙坠儿,说我想看看,我还没有见过狼牙长啥样子呢!她语气中透着娇柔,但并不做作,这让人难以阻拦,难怪一位伟人说过,城市是一座陷阱,有温柔的杀手。
在彩莲即将拉出牙坠的那一刻,我一把攥在手中,说:“它并不漂亮,甚至还有些恶心,你还要看吗?”
她倔强地点点头,这倒是她的脾气。
我慢慢张开手心,一根手工捻制的麻绳,系着突兀的结,挂着一颗并不完美的牙齿,色泽斑驳,那是一颗断了根的犬牙。
2.
奇怪的是,彩莲并没有恶心它,反而轻轻握在手中,抵住那秀丽的下巴,深情地望着我说,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想听!
我真不能和她对视,她那双眼睛明亮清澈,那么坚定不容拒绝,那么的不讲道理,你只说了“我想听”三个字,我凭什么就要把我的悲伤,我的糗事讲给你听呢?但我没有拒绝,即使我是一匹草原狼,也不愿独舔伤口。
那是一断悲伤的经历,十多年了,历历在目。
故事说来话长,她领我来到一家咖啡小店,坐下后,说先看看我的牙套,我说太难看了,多恶心人啊!
她说:“我想看,不恶心!”
她这招又来了,她真是个温柔杀手,不得不防,但她一句不恶心又让我陪感亲切,就像一个流浪者也想指着那伤疤说,这腿脚是被狗咬的,这根肋条是被人打断,这额头是被人往门上撞的,但他只想指给可信赖的人看,而不是可怜他的人,对于可怜他的人,他只有对抗。
显然,她是个真正想了解他故事的人,而不仅仅出于猎奇,因为她对那幅假牙没有表现出恶心,对我那张失去门户口型也没有表现出厌烦,也有时捂着嘴地窃笑,但是笑后有轻轻的抚摸,问我,疼不疼啊?
我说:“不疼,打了麻药了。”
“哪能不疼啊,多受罪啊!”她把她的咖啡和我的对换,说,“你喝这个,这个是常温的。”
我将那套组合假牙叠在纸巾里,彩莲还要看,被我拒绝了,因为我自己看了都恶心。
我端起咖啡,想像正常人那样喝一口,忘却了嘴头少了门户,兜不住,哗啦咖啡撒了一地。
彩莲急忙用纸巾帮我擦嘴,我没有多想,我知道她这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任何伎俩,而是源于她公主般的单纯与善良。
我用纸巾掸着裤子上的咖啡,如同用袖管拭去淌过河的鼻涕,我动作娴熟而不尴尬,这源于我做为一个农民独特优势,脸皮厚。
老婆说,脸皮厚也有好处啊。比如这次种牙,本来她已经和肖大夫谈好了,一共5.5万元,就在她交钱刷卡的前一秒,我按住老婆的手,说,且慢,我找大夫聊聊。
我说,肖大夫,听您的口音,是山东的吧?
肖大夫没有抬头,只‘嗯’一声,算是承认了。
我立马换成硬梆梆山东腔说:“您咋不早说呢,俺也是山东的咧!肖大夫,您是山东哪的?”
“章丘。”
“章丘啊,俺晓得那,那是个好地方,大葱全国有名,大葱抹酱好吃咧,俺小姨子就嫁到章丘了,可嫁的人不咋的,是个劁猪的,天天背着刀子,走街串乡,虽然钱不少挣,干的却是断子绝孙的行当,哪如你啊,补牙种牙,行善积德,你说啊,都是拿刀的,差别可是大了去了呵!将来你死了一准儿上天堂,他一准儿得下地狱!”
老婆实在听不去了,用眼神挖我,道:“咋不劁了你呢,省得祸害人。”
我感觉也扯远了,还是继续说大葱吧,道:“小姨子结婚那天,我送去的,要说大葱抹酱就得用章丘大葱才对味儿!左手一个馒馒,右手一根大葱,咬一口馒就一口葱,吃着大葱抹酱,你媳妇跟和尚跑了我都不追。”
肖大夫笑了,说:“老陈,你真逗,你媳妇跟和尚跑了我也不追。”老婆听了也笑了,她继续说,“大葱抺酱是好吃,大饼卷大葱也不错咧!”
我顺着说:“好吃,好吃,那更不用说了?大饼卷大葱,宋朝时那可是贡品咦,包公包大人就是山东章丘的,他最得意这口,后来当官到了东京汴梁也忘不了这口,有唱段为证咧!”
“哪一段?”
“就那一段啊,山东快书铡美案耶!”我提提脖子,长了两节高,唱道:
“听说那老包要进宫,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郎里个愣,郎里个儿愣...肖大夫,你听听,你听听,大饼卷大葱,架大炮往里轰,得劲儿啊!嘿嘿嘿!”
老婆掏出纸巾来为我擦嘴,苦笑着对肖大夫说:“没办法,我家这老陈落下病了,一提那大饼卷大葱,那哈喇子就像狗听到摇铃一样,哗哗地,挡不住流啊。”
大夫呵呵笑着说:“你别担心,那是条件反射,这不是病!”
我稀溜一口将哈喇子吸回去,那时我的门牙虽不牢固,但是还在,还有吸劲儿,说,肖大夫,你看咱都大饼卷大葱了,那费用可不可再便宜5000则个?
我猜肖大夫是山东老表和南洋商人的串儿,即有商业头脑也有老乡情义,她抹一把淌出寸许的口水,说,5000太多了嘛!哪有那么大利润啊,就便宜1000元吧,不能再少了噢!
我还想据理力争,想聊聊大夫是章丘哪个村哪个店的,如何聊得好得话,说不定我们还在一条河里撒过尿呢。于是,我问,肖大夫,肖姐,你是章丘哪个村的?
老婆拉一把,道:“你逢人就认老乡,着了病了,就想占人家便宜,人家也想占你便宜,你怎么接?便宜1000不少了,5万4已经比北京便宜好多了。”
老婆这话一下子提醒了肖大夫,说:“老乡,老陈,回家时给我带50张煎饼50斤大葱则个!我可不是图省钱啊,天津也有卖的,可不是那味儿,对不?”
我点点头,说,是是是,我还想砍价。
肖大夫继续说:“要不你捎100套大饼卷大葱,架大炮往里轰,咱俩一起吃,你还砍价不?”
我苦笑,心想遇上比我脸皮还厚的了,我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于是,老婆刷卡付钱,我盯着老婆手机上蹦出“54000元,付款成功。”
天突然黑了,停电了嘛?
肖大夫笑了,提着我领子对我说:“老陈,睁眼,看,你老婆多疼你!一会儿,二楼手术室种牙!在大厅等着叫你”
拿着付款收据,肖大夫心满意足地走了,一扭扭地,隔着白大褂我也能看出,那屁股扭动着风骚....如果她不让我捎大饼和大葱,她一定是个风韵独特的女人。
老婆把我拉到大厅沙发上坐下,愤愤道:“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你欺行霸市,欺君枉上,卖主求荣,哼!你小姨子才嫁的劁猪的呢!”
3.
中午的咖啡厅,人少,安静。
彩莲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我的嘴巴,问,还疼吗?
我遮住那红肿的嘴唇说,不疼了。
我掸净裤子上的咖啡渍,说,我这嘴没了门户,兜不住劲了,十几年不见,我却以最丑陋的面孔来见你。
彩莲捂着嘴笑一笑,说,原来你也不俊啊。随手递过一根吸管,用眼神告诉我,你用试试这个。
试试这词用的好,因为我也不自信能否成功。
这是一个纸质吸管,比普通塑料吸管粗很多。
我扭头看她一眼,用眼神告诉她,这个粗一些,应该好吸。
她看懂了我的犹豫,轻轻点头,应该能行,加油,一定能行。
我从她脸上懂到了与同事见到我的假牙时完全不同的微笑,于是我不再遮遮掩掩,将吸管卡在原本是门牙的位置,像正常人那样吸吮,第一下,没有吸到,再用力,还是没有吸到,本应该是轻而易举吸起7-8厘米水柱,现在这嘴唇却像个倒翻的口袋一样瘪了进去,我调整策略,将吸管深插一段,用舌头抵住吸管,双腮发力,终于成功喝到了!
彩莲看出来了,笑着说,真费力啊!
我说:“门牙看来不仅仅用来啃骨头和装饰门面,其实还有很多连带作用,只有失去的人才能体会,‘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这句话需要改一改。”
“怎么改?”
“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对于某些人失去了某些东西,并不一定就知道珍惜,可能反而是一种解脱,这句话应该改成,某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存在。”
采莲微含下颌,表示同意,道:“你有什么感受,除了痛以外。”
“其实,我也在体会那种痛,或者叫品味那种痛,就像甜蜜分很多种一样,痛也分很多种,有肉体的痛,有内心的痛。疼痛过后,我最大的不适应就是嘴唇无力,种完牙的当天晚上,我就来到楼下小广场,找到扎堆聊天的老太太,向她们请教‘什么样的柿子看上去更软?”
采莲撇嘴,道,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
“十年前,因一时冲动和人打架失去了两颗门牙,那时还年轻,还不曾对失去有如此深的感悟,只觉得门牙没了,虽然脸面受损,但体现了一个男人铁血精神,我觉得值得!男人的伤疤是可以炫耀的,那棵牙齿挂在脖子上,何尝不是是枚勋章,而今想起那种认识是何等肤浅。这次种牙感受有所不同,我不太顾及芳容残遭摧损,我更想体会其中的变化。吃香瓜是一种人生,嚼辣椒何尝不是一种人生?人生就是一场经历。比如,如果不是这牙,我们可能还不会坐在这里喝咖啡啊!”
我和彩莲虽是同学,但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好印象,毕业后见面也只有一次,是那种正常的礼遇和千篇一律的客套话,再次告别时连手都不知道握了没握,她执意要开车送我到车站,这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真诚和热忱。
我们的话题是从爱好开始的,我们都有浪费青春和糟蹋时光的共同僻好,那就是电影。
她说,你看过大话西游吗?
“就是那句台词吗?曾经有份爱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那女孩说我爱你,如果非要给这份爱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好溜啊!你一定是看过了?”
“我说真没有,我只是喜欢背它,感觉又酸又好玩!”
“呵,酸是酸,那电影却看的我泪流满面,我极力推荐你看一看,那不是一部搞笑电影,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感觉突然遇到了志同道合的老友,当时我的内心对白是这样的:你爱臭豆腐吗?爱吃,最好油炸,加点蒜。卤煮呢?爱吃,最好是小茶陈的,多加蒜!
一来二去,就越聊越深了。
她推荐我《大话西游》,我推荐她《功夫》,我们都是星迷,我真正喜欢上周星驰是从《功夫》开始的,对于《大话西游》我一直认为它和《少林足球》一样,是一部搞笑电影,我不想看它。这次我完全是为她而看的,我看了2.55遍,并经她的指导,才知晓真爱是由眼泪化成的,一滴就够了。那片尾我看了5.55遍,当大圣站在城头晃荡着身子一幅没流儿的架式走向紫霞的那一刻,《一生所爱》唱起,那情感再也按捺不住了,内心翻腾不已。
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
一生所爱隐约,
(守候)在白云外(期待).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 ,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我随声附和,竟忍不住泪流满面。回想自己,我浪荡不羁把自己跌得遍体鳞伤,我自卑懦弱、自以为是又让自己错过许多,人近中午,一生所爱仍在那白云之外。
每个女人心目中有自己的盖世英雄,相信终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她的面前;而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紫霞仙子,她的泪滴在了他的心中,早已无法逃避,即使逃避了,逃避的只是现实,而无法逃出她的心底。
我也要吼唱,从内心发出如海涌般力量:
苦海 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
这是对命运的抗争,即使遍体鳞伤,但我相信那些受伤地方会变的更加强大,而不是一块死肉。
4.
都毕业十五年了,两个人还聊电影,像个孩子般幼稚,这种幼稚竟让两个人时常像孩子般大笑。
于是,她为我起了个外号叫碎娃,说汉中人就这么叫,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但我好像理解它的意思。
这次,我门牙没了,她又送我一个新外号‘福牙仔’,这名字我更喜欢,因为其中有独特的寓意,只有我俩能懂。
当然,我也给她起了不少外号,什么小红帽,公主,之类,也想叫她紫霞,但从未叫出过口。
彩莲问,你相信爱情吗?
我突然想起那个故事,深夜,醉酒女郎问出租车司机,师傅,你相信爱情吗?
司机师傅硬硬地回答,吐车上两百!
我心想,都我们这般年龄了,还问如此天真的问题?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不相信!
彩莲说,我相信!
我戴上假牙看看她。她今天一身宽松酱紫色无领上衣,不短不长的头发咎在脑后,繁衍出少妇的韵味来,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让我无法不正经说话,好像逼问我说,我看你怎么回答。
那一刻,我脑子中毒了,眼睛里好像进水了;那一刻,彩莲被朝霞笼罩发出七彩颜色,化为一片紫色云霞,真想喊她一声紫霞。
那是一片单纯的美丽,让我相信了单纯与年龄无关,只与经历有关,我历经沧桑,尝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我心如死肌,但也不忍打碎她少女般的梦想,不忍撕裂人间那美丽的伪装,而残酷地告诉镜子背后的凄凉。
我感觉我的铁石心肠悸动了一下,不能告诉身前这位少女,不要再做什么公主梦了;不能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什么白马王子,不能告诉她,王子们在他走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天就死去了;我还是要应该告诉她,就像告诉女儿一样,要相信爱情。
我擦去眼镜上朦胧的哈气,低头把脑子里的水控出一些,清晰了很多,但还是有些错乱,一种美好的错乱,那源于可以杀人的柔情。
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我说:“我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大学里时我们自认为那是爱情,现在回想起来那只能算是激情,或者是初级的爱情,更多是荷尔蒙在作祟。”
紫霞说:“你这家伙,能不能含蓄点儿啊!”
我鼓足勇气对视她,她有些尴尬,还残留着少女的羞涩,我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发髻,我承认我中毒了,我拧一把自己的大腿,不应该发生啊?
彩莲曾多次问我,长头发好看还是短头发好看?
我说:“长头发好。”我有私心,因我喜欢长发,因为我想触摸,嘴上的我却说,长发更附合你的气质。
不知道她是否看透了我的自私和狡诈,但在我鼓励下,她还是坚持把头发留了起来了。
头发留起来了,天也热了,她说太燥了,剪了吧?
我咯噔一下,心说,那可不行,嘴上却冠冕堂皇地说:“你渡过了那不短不长的尴尬时段,好不容易可以扎起来了,怎能前功尽弃,再坚持一下。”我心里却阴暗地说,不能剪,我还没有抚摸过你的长发。
面前的彩莲,绺着发髻,少了少女的活泼,却增添了少妇的恬静,收敛了学生时的锋芒却收获了中年女性的内涵,皱纹爬上眼角,眼睛里却多了温暖与柔情。
温暖和柔情谁又分得清呢?激情和爱情谁又拿得准呢?
想到这,我对自己说,你不能以经历多而自傲,这种自傲说到底和学生时代的自以为是没有什么两样,你更没有资格教导人,经历多不一定就能成为智者的,不是所有蛹都能变成美丽的蝴蝶,有的变成了灰不溜秋的扑棱蛾子。
我知道我永远变不成蝴蝶,因为从胎里就不是那种,我的经历只能是生在乡下必须要经历的生活。
从那一次抚摸她的秀发开始,我的故事有所转变,我愿把我的经历讲成故事搏她一笑,她也说,她愿意听,愿意我把她当成小公主和小红帽,愿像个小妹妹一样当我的跟屁虫。
我明白了,我们在寻找爱情吗?不是啊,我们在寻找那失去的青春,在营造一个童话的世界,在编制一个青春的梦想,在心里。
5.
找回的青春与失去的青春有什么区别?
少了自我,多了对方;少了激情,多了柔情。
从咖啡馆出来上电梯时,紫霞轻轻挽起我的胳膊,如果是在那失去的青春时刻,我会顺势揽住她的腰,但现在是找回的青春,我会握住她的手,我捻动她停留在我臂弯里的手指,如手捻莲花,有爱意也有禅意,这寓意如果能刻在骨头上好不好呢?我又心生邪念了。
来到四楼,她点了没有牙也能消灭的伙食:肉夹馍。
她说是陕西风味,她说她老家在陕西汉中,我上学时怎么就不知道呢?我又想认老乡了。
看着我将肉夹馍撕成小块捅进嘴里,紫霞时不时捂着嘴儿笑,时不时叮嘱我多吃些再多吃些,那表情就像一个长辈看着一个大男孩,而她只吃些蔬菜和沙拉。
我说:“我就纳闷了,明明是馍夹肉,为什么叫肉夹馒呢?是显着肉多吗?”
她没有回答,表情告诉我,你的问题把你的幼稚像开裆裤一样暴露无遗。
我继续幼稚下去,说,我还有个问题,一直困扰到我第一次上高中?
紫霞对这个问题的后半部挺感兴趣,说,第一次?你多大?
我撕下一块儿馍,用手指捅到后方有槽牙的位置,说:“第一次上高中时,我好像13岁,我不敢确定。”
“那第二次上高中呢?”
“好像是18岁。”
“天呢,你初中上了5年?”
我镇定地说:“几年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初中上了两圈半,我最后一次返回初中复习时,校长都退休了,教我几何的孟老师也怀孕了。”
紫霞说:“你这都是哪对哪啊,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说你的困扰吧。”
我继续说:“从小学到初中毕业,我经常对着红领巾发呆,都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到底是哪一角呢?小学时我想不明白,到了初中,孟老师教我们平面几何,对,就是那个我毕业时,她怀孕的那个孟老师,那时,她刚刚高中毕业,大学没差几分没考上,下放到我们学校教数学。我学了平面几何,更不明白了,红领巾的大角是150度,红旗的四个角都是90度,无论怎么剪都不成啊,除非多剪两刀,两刀都不行,起码要三刀,我真的试过的。”
紫霞笑得花枝乱颤了,而我是认真的,她说你这不幼稚,而是弱智。
其实,她比我更像个孩子,特别是这次在车站见到我的那一刻。
我没有想到她会走进车站的地道来接我,我几经倒车,才来到这里见她。
我来之前,就和她说了,我忐忑不安。
她说,是星座的问题,天秤星座都是如此,我也是天秤。
我确实有顾虑的,牙龈还肿着,嘴唇还瘪着。
彩莲回信说,你还能丑到哪里去?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
于是,我来了,走出检票口,把那牙套戴上,左右锉一锉下颌,确认假牙已落座,又把口罩蒙上,还是满腹忐忑,那心情如同第一次见婆婆的新媳妇: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没想到,她竟走到地下来接我了,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她像个小皮球一样蹦蹦跳跳,那一刻就是一个十足的小姑娘。
我疾步走上前去,忍不住握住她的双手,她那洋溢的笑容告诉我,我来对了!
她执意要看我的状况,关切地问我,还疼吗?
我说不疼,其实怎能不疼呢,我没有让她看我嘴唇内侧的淤血。前天,大夫在我牙床上钻了三个眼,埋下三个沉头螺栓,缝了十几针,虽然打了麻药,但我能听到电钻打在骨床上的声响,那鈍锉的冲击波通过下颌骨传达到颈部,钻到一半时,那蒙古大夫说,你的窟隆太大了,给你加点点骨粉,不用你加钱,出在我身上。
我知道这是大夫哄人的惯用伎俩,而今人为刀俎,我为牛肉,我只能顺从,我从喉咙强行发出“谢谢”两字,像是从海底冒出水面的两个气泡。
其实我也不知道,谢他娘的什么,5.4万,下了三个胀管螺栓。事后,我对着镜子看到我嘴唇内侧大片淤血,总有一种被强奸以后的感觉,你他丫的在牙床上打眼,怎么把我的嘴唇还给裂出血了呢?
事后的当天晚上是最痛的。各位看官不要多想,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事后,你想的那个事后是痛并快乐着,而我的事后只有痛疼,疼到麻木。
彩莲问,吃止痛药呀!
我说,不吃,能够忍受的疼痛何尝不是一种体验,既然不可避免,何不认真体验它,风沙扫过脸庞的感觉比微风拂面更加痛快,我喜欢在旷野中奔驰的感觉。
她说我也喜欢,能不能带上我,不要嫌我娇气。
我说,你是个小尾巴!
她说,做你的跟屁虫。
6.
她是个连傍晚的紫外线都怕的女人。
我的皮肤还随着岁月的增长越来越厚,而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娇嫩洁白。
今天,彩莲能顶着烈日在大街上和我溜达,那也是破了天荒了,她是强做轻松地陪我,香汗早已浸湿了后背。
我们走到树荫下,环顾四周,地面、楼房、树木处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连那一片片树叶都熠熠发光。
我们去哪呢?
她犹豫半天,说:“要不去我家吧,你可不能多想!”
我诡异一笑,露出半颗犬牙说:“我怎么能不多想?”
“不管,反正你不能多想。”真是个小姑娘,真想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好吧!我就是不多想!”
“不对,把‘就是’去了。”
“好吧,我就不多想。”
“还是不对,把“就”也去了。”
“好吧,好吧,我不能不多想。”
“还不对,能也不行,能也不要!”
“那你到底要不要啊?”
“我不要,不对,能也不能要,不对,不能更不能要,不对,能不能都不能要,多能也不要!哎,不要、不要都不要!”彩莲急红了脸,眼泪都要出来了,怎么说也就说不清了,这倒像是她出了错似的,看她那着急的样子真是单纯又可爱。
我一看这‘小姑娘’真要急了,于是接过她的遮阳伞,认真地说:“好了,不逗你呢,走吧,我不多想。”
我这样郑重其事地一说,她认为我脑子就干净了,我就是正经人了,就可以安全地走进她的小屋了。
我们打着遮阳伞,边走边聊,她说:“你刚拔了牙,缝了针,吃不了别的,我想亲手为你做一碗臊子面。”
听她这么一说,我真不能多想了,我感觉臊得慌,幸好我的厚脸皮掩盖了我肮脏的内心世界。
她的小屋:
一灯一纱帘,
一床一沙发。
清新整洁,还有淡淡的檀香。
如此......
我要是不多想,我就是李莲英的孙子。
我问紫霞:“你说,是蝶恋花,还是花恋蝶呢?”
“当然,是蝶恋花。”
“那花若不是馥郁芬芳,那蝶会恋它吗?它会恋花的外形吗?”
“当然不会,它当然是恋花的气味,对人而言,他当然是恋她的气质,而不是外在。”紫霞为自己的见解得意多多,摆动着脑袋,说,我就是自发光,哎,你喜欢我什么?
“当然是喜欢你的气质了!”
紫霞笑容咋现,又突然收住,嘴角微笑,眼神带着剑气,反问道:“这么回答,你说我是应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你是说我没有外在吗?”
“哎,小东西,没你这么两头堵的啊,孔子曰,唯女子和热带鱼难养也。”
紫霞嘴和鼻子挤在一起,道,“又没正经,换个话题”
紫霞一边收拾厨房,一边抱怨家里卫生乱,我在一旁打着下手。多年的家庭煮夫已经让他非常熟悉做饭的流程了,择菜、洗菜、切菜、切肉,他们那默契地配合如同一对老夫老妻一般。
放油多少?加盐几何?紫霞不断地征求着我的意见,让人感觉到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舒适,她的照顾都融入了那黑色木耳,金色的黄花菜,五花的猪肉和鲜红的辣椒里了。
紫霞知道我胃口不好,辣椒只放半。炒锅里热气升腾,她蒯一点肉汁让我尝尝咸淡,还没听我反馈意见,她就说行了,正好。我暗笑,这就像政协举手走个形式而矣,这点手艺她早已烂熟于心,何需征求我的意见。
我想把她家的王麻子菜刀给磨了,她说罢了,省得闺女切菜时划破手。我说,这刀是要男人磨的,她说他从不干这个。
面条煮了八个开,怕我嚼不烂;面条出锅不过冷水,怕我胃口承受不了。
当热腾腾的臊子面摆上茶几时,我的两只眼睛早已直了,鼻翼扇动不已,就像鲶鱼的腮。
紫霞急忙抽出纸巾替我擦拭,道,快擦擦,别滴碗里了!
我这才发现哈喇子快流到下巴了,于是猛地吸溜一声吸了回去,解释道:“无妨无妨,是牙的问题,这嘴没把门的兜不住唾液咧!”
紫霞又抽出一张纸,把茶几又擦了一遍,我委屈道:“我没有流到桌子上啊?”
紫霞说:“与你无关,饭前一定要擦一遍桌子。”
我敢怒不敢言,心说,事妈事妈!
俩人并排沙发上坐了。
我坐在那里,哈喇子流个不停,只能一个劲儿擦了再擦,一张又一张。
紫霞道:“你一张张的擦有何用,你倒是吃啊”
我委曲地说:“刚缝了针,太热吃不了。”
紫霞心疼地笑笑说:“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只想到你胃口不好,不能过凉水。”说着,便用筷子翻动我的面条,想让我碗里的面条凉的快一点。
我一把捂住碗,嘴里发出唔唔地愤怒,这是我的,不容侵犯。
紫霞无奈地摇摇头说,锅里还有好多呢!
我跑到厨房看了看,确定还有好多,顿感气氛轻松了很多,呼吸也顺畅了,我把我的臊子面推到她面前,客气道,你吃,你吃。
紫霞道:“你凉凉再吃,你来我这紧张吗?”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又回头确认了一下锅里的面条,“刚进来时,还是有点拘束,特别是看到这一床一沙发。”
“又不正经,不许瞎想。”
我说:“你放心好了,瞎想你也不用怕,我爷爷是太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