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是条狗,一条老公狗。来来记不清它出生在何处了,记不清他父母的模样,记不清狗奶的醇香。它睁眼看到的就是那一片小天地:它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城市公寓。现在,它太老了,被寄存在城郊青山绿水旁的民宿中。和流浪于钢筋水泥间的同类相比,来来是幸运的;和终老于狭小房间里的同类相比,来来是幸运的。不知何时起来来喜欢靠在墙角思索一个问题:狗的一生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主人而活?“退休”后的来来总算是为自己而活了,它被圈养太久了。
未婚妻是明天的国际航班。傍晚时分驱车来到位于机场不远处的度假小村过夜,一则明早可以从容的送她去机场,二则可以出来透透气。我很不屑于到风景区看风景的,那些被圈养的景色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反而钟情于路上不加修饰的风光。盘山公路伴着溪流一圈一圈的绕向谷底,她在憧憬即将到来的公费出游,我也乐得清闲:这可比“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好太多了!转弯驶向通往村落的石桥,突如其来的颠簸让我握紧方向盘,前方是一群骑车的青年,两侧是深秋金黄的梧桐林,桥下是潺潺的水声,车轮下不时传来枯叶粉碎的呻吟。我鸣笛借道,一骑绝尘。
预定的是村里的民宿,我们是唯一的客人。这很符合秋的意境:静谧安详。原本是请假送她的,现在成了我的假期。庭院里的落叶是再好不过的地毯,连日的晴朗赋予其蓬松的特质,比沙滩更让人有下脚的冲动。厢房里探出一只狗头,面无表情的看了看我,径直走到墙角趴了下去,呼吸清晰可闻。我判断此狗时日无多。“好可爱的狗狗!”她蹦跳着迎了上去,蹲下身子,抚摸着它的皮毛。它侧起身子看了看她,又倒了下去,露出肚子,享受着人类的爱抚。她肆无忌惮的“蹂躏”着它,它舒服的合上了双眼。“去洗个手,带你出去吃饭。”我俯在她耳边说到。“我去换件衣服。狗狗,姐姐给你带骨头回来。”她回屋更衣去了。起身前按了按它的头,它睁开泪汪汪的双眼不解的看着我。我竟难以直视这一双眼睛:狗,你不是被圈养得很好吗?
晚饭后我挽着她在深秋的溪谷边散步。她今天格外话唠,说的都是即将发生的可能性。薄荷糖一颗接着一颗被我丢进嘴里,我不想打断她的畅想,也想沉溺于这片世界。美色还是胜过了景色,我终究没有提出在河边坐一会儿的要求。夜,她索取着,我给予着。仿佛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只有眼下的事能让我全神贯注。“老公,你嘴里香香的。”吃了整整一条薄荷糖,能不香吗?“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嗯,老公,我有点冷。”“因为我很热。”“流氓!”如若说天堂和地狱就在一念之间,这个“一念”就是此刻。
送她登机之后,我迎着正午的阳光返回村落。我已经打算续住一天,心里无比轻松。驶上石桥时,我看到那条老狗静静地蹲在石杆上,目光沉静如水,鼻尖煽动着。我不知道从民宿到石桥的这一段路程它走了多久,总归是不轻松的。它在嗅什么?好奇心驱使我下车,它知道我接近它了,因为它耳朵立了起来,可它并没有转身。突然有一种推它下水的冲动,如果它是只小狗,我怕一推要了它的狗命。“狗,你在嗅什么呢?”“狗,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吧?”“狗,你这是被哪条母狗吸引了?都不理我?”“狗,你还没坐过车吧!”“走,带你回家。”我把它放在副驾驶位上,它没有丝毫挣扎,依旧望向溪谷的上游。
作为曾经的城市犬,来来很早就做了绝育手术,嚎得惨绝人寰。主人好心的多花了200大洋,让它绝育不绝性。不过总还是被取走了激素分泌物,来来在母狗背上从来都是不自信的。来到村落后,来来很少和别的同类玩耍,因为它们太年轻,精力太旺盛,而同龄的同类多成了桌上的下酒菜。除了思考狗生,来来还喜欢在有太阳的时候跑到连接村落和外部世界的石桥栏杆上蹲着,起初是盼望主人能前来探望,后来是渴望能到溪谷的上游看看,因为它每次都依稀的从溪流中闻到许多同龄伙伴的味道。可是作为一条被圈养的狗,它不能乱跑;作为一条老狗,它也无法乱跑。它很久没有坐过副驾驶位了,本想自己按开窗户,但一想到开车的不是主人,抬起的爪子又放下了:可别吓到他。
午后,我牵着来来来到昨晚散步看到的咖啡馆里。我是什么也不想干才来到的这里,是想没有目的地无所事事,是想像这条老狗一样发呆。我的奢望破灭了,咖啡馆里还有别人,是那群昨天骑车的青年。几个男生弹着吉他,几个女生捧着画板,我们本可以互不干扰的沉浸于两个世界,可她已经瞥了我几眼了。我认定她要过来和我搭讪,掏出薄荷糖含在嘴里,其实我并不想亲吻。
“你是昨天鸣笛的那位吗?”
“也许是的。”
“昨天你吓到我了,这片山林不应该有汽车这样冷血的生物。”
“应该有吉他的声音吗?”
“你喜欢吃薄荷糖?”
“或许吧,要吗?”
“我喜欢更刺激的款,这个味道太温顺了。”
“你们是来旅行的?”
“我们是逃课出来和秋天约会的。”
“还是学生?”
“你来这做什么?”
“和你们一样。”
“你是学生?”
“我是你们最讨厌的人。”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她的样子:小巧的身段承载着浓妆,精致(或者说夸张)的妆容散发出不属于青春的气息——浅俗的诱惑。特别是她居然还说我开车破坏了山林的和谐,特别是我知道她还是个学生。是谁有违深秋静谧的山林之美?浪费我一颗薄荷糖。
清早退房前,我领着老狗在溪边散步,身后突然传来车铃声,我本能的闪到路边。
“吓到了吧?哈哈哈!”
“这么早。”
“给,这是我喜欢的薄荷糖,尝尝。”
“哇哦!太冲了!咳咳咳……”我的眼泪被呛了出来。
“我们合张影吧。”
“嗯?”
“看这里,咦?怎么照不到?”
“前置摄像头在这里。”
“一、二、三…茄子!”
“我加你微信吧,把照片发给你。”
“我没带手机。”
“微信号多少啊?”
“我不太清楚。”
“你手机号多少?”
“182….”
“通啦,我微信号就是我手机号,你记得加我。”
“好的。”
我有些狼狈的逃回了民宿。庆幸兜里的手机开的是静音:本是怕铃声破坏了山林的静谧。我飞快地收拾好行李,就想赶快离开这片山林,走到楼梯口又折身返回房间,倒在床上,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不知所措。今早的她素面朝天,晶透空灵,一夜宛如隔世。我不能,也不敢再想下去,掏出兜里的薄荷糖,却味同嚼蜡。
一口气跑回民宿的来来累得气喘吁吁,很久没人带它遛弯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又被女色搅扰:他刚才那副模样活像我第一次在石桥上嗅到同龄同类味道的样子——发现了新大陆、未开垦的处女地吧!累死狗了,我的早饭怎么还没好?
我已经怅然若失的在床上躺了很久。期间她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接;发了三条短信,我看了,但没回。“你回到客栈了吗?记得加我微信,我微信号是…”“你还在村子里吗,告诉你一家小吃店,一定要去尝尝。”“你知道村里的班车几点发车吗?”服务生已经敲门提醒我退房了,我必须要走了。结账时,老板希望我能顺道把来来送回城市,因为身份证暴露了我的家庭住址,几次遛狗暴露了我对它的喜爱。我毫无理由的答应了。
我把来来放在副驾驶位,小心翼翼的发动汽车,鬼鬼祟祟的驶向石桥,生怕弄出一丝声响引起她的注意。一切都很顺利,我没有碰到她!驶离石桥,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然后在下一个拐角遇到欢笑的她们,她的车筐里放着我常吃的薄荷糖,她们起哄,她害羞的低下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向我走来。我知道最近的超市距此有多远,我害怕她开口所说的每一个字。我猛地踩下油门,一骑绝尘,她们瞬间消失在后视镜里,我丝毫没有减速的想法,就像陷入沼泽的人,拼命想要离开无法离开的深渊。
来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按下了车窗,毫不犹豫的跳了出去。我猛的刹车。
“来来!你去哪?”
“来来!回来!”
我从没想到这条老狗竟然还能跑,还跑得那么快!它义无反顾的冲进了溪流边的屠宰场,就像一只扑灯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