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年三十儿(四)

阿美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有工作,在家吃母亲的,用母亲的,村里不免有闲话。阿美自己跟舅妈一样,除了忙自己的事,其他事也不怎么管,也不跟人来往,成天在家窝着,好像平白无故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除了自己的小孩,她也不常照顾奶奶,见了长辈也不会主动打招呼,只是木讷讷的,低着头,好像没看见似的,别人都说她被混账拐跑后惹了一身的戾气回家,又见她礼貌全无,因此都避着她。她的小孩儿我初次见的时候,瘦得跟个小猴似的,如今稍微长大些了,能自己走路了,可还是瘦,皮肤跟阿美差不多——黑乎乎的,大概是成天在地上打滚沾上去的,总之一看就不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屁孩,脾气还很冲,会说话了,但无论见了谁,只是一味地躲,也不说话,别人家的小孩也不大喜欢跟他玩儿。他们的爸妈不让。

村里有几个和阿美这样的少女,二十岁不到,就跟了汉子,生了小孩,然后受不了夫家就又跑回娘家来了。她们倒是很能说得上话。

我们村有二伯的女儿经历也比较惨。十八岁那年,跟一个外省的汉子搞上了,做出了那些事,又听信汉子的话跟人儿回了家,小孩儿没生下来就夭折了,那汉子可能是对她不大好,她在异乡又举目无亲,只好忍气吞声。后来听说跑了出来,没钱回家,便做了“脱裤子”的行当,这事儿传遍了整个村子,气得有二伯直骂“养衰家门了”。

虽然有前车之鉴,我们村的好多这样的青春少女还是前赴后继地步了后尘。我们村似乎是个被诅咒的村庄,年轻小伙都不见带媳妇儿回家,或媳妇儿回家没多久就跑了的,年轻姑娘倒都跟别人跑了出去。村里老一辈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抱怨说这帮兔崽子也忒不争气,“娶了个老婆还能走了的?”,姑娘们也忒幼稚,“只知道汉子,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换句话说,村里现在的老一辈,也支持年轻一代“乱搞”咯。

阿美自己带着一个小孩始终不是办法。后来,不知是谁给阿美说了一场媒,男方些许比她大几岁,还算老实,长得也一般,有一个孩子,媳妇儿跟人跑了,双方都没有什么条件,只求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行。

舅妈说:“就阿美这条件,能找到个愿意和她过日子的人就不错了,还能怎么挑三拣四的。男方那边也看过了,条件跟咱家也差不多,只要他不嫌弃阿美,愿意照顾这孩子,两个人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就是最好的了。”

舅妈又说:“现在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回家的不回家,跟人跑的跟人跑,连个音信儿也没有。有些还成天弄个不三不四的头发回来,又是红,又是绿,又是黄,真是不理解现在后生仔的世界。”

邻家的叔公摆摆手中的竹烟壶,猛吸了几口水烟,然后摇摇头,说:

“现在的后生仔也太不懂事了,从来都不听父母劝告,你说他一句,他顶你十句。前儿二贵他儿子从佛山回来了,带回来了两万块钱,本来要留来盖房子给他将来结婚用的,结果他回来那天就在店里窝了两天,结果一次性全给输进去了,就剩千把块钱在身上。二贵就骂了他两句,他反倒骂二贵是老东西不该管他的闲事。”

叔公又吸了一口,吐出来,把那难听的话又学了一遍给我们听,惟妙惟肖,好像他就是二贵。

“你说说,哎,二贵也是为他好啊,成天赌赌赌的,能赌得到吃的。真是吃腐米了,养衰家门。孝顺没个孝顺样,男子汉找媳妇儿也没个谱儿,找个回来净跟公婆吵架,那些女孩子也太不会保护自己了,这么轻易就被人骗了去,后来跑回来天天哭天天哭,我说你哪有这么多哭的,自己做的孽,自己得吃啊。你看人儿德方的妹子,父母给看的,天水村的,男的看着脸净,老实,见了人还经常问好,又肯干活,有一门技术,现在在城里置就一套房,自己还开了一间铺面,眼看这日子就红红火火地过起来了。上次回来过年,还给我们各位叔公每人送了一条烟,两斤五花肉,一只阉鸡,又给包了个大红包。你看看人儿这日子过得……”

叔公又猛吸了一口水烟,弄得玩壶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响,吐了一口,再吸一口,白烟从他鼻子里嘴角边缓缓地上升,缭绕在空气中。

“所以说啊,婚姻大事,年轻仔不要太着急,领回来给大家看一看,把把关,否则以后受了屈,后悔都来不及。”

舅妈点点头称是。以往别人说这话的时候,舅妈总是咧着大嘴巴笑,露出一排凌乱的牙齿,最近几年倒很少见了,可能大舅的离去,贵玮的隐藏,阿美的失足都让她操碎了吧。

不过她从来没有对我们这么说过,母亲倒知道,还常对我们说贵玮真是“吃腐米了,养衰家门。你们千万不要学他”,又拿阿美的例子对姐姐妹妹说“不要嫁那么远,找个本地的就可以的,不然嫁到那些山旮旯的地方,我们去一趟都难,要是受了委屈,就没人可帮你们了”。母亲总是这样说,姐姐妹妹有点反感,我只是默默地听着。

南方的夏天是很长的,几乎没有秋天,看不到秋高气爽的模样,有时还会细雨霏霏,到了十月十一月都还是很热的,十二月也不大冷,真正冷的时候没有几天,基本一年四季,就平平稳稳的地度过。小时候觉得一年的时间过得很漫长,但是长大后,却越发觉得时间的流逝加快了。

转眼间又将迎来中国农历的新年——春节。初一倒不是最重要的,真正有过年的感觉是大年三十,所以二十八、二十九两天就该忙忙碌碌起来了。我们家和外婆家一样,都是二十六开始打扫卫生,洗净一年的尘埃,二十七八购置年货,鸡鸭鱼肉、香火蜡烛、春联鞭炮,一样不少,二十九就开始包粽子了,皆是五角大米粽,内嵌五花肉条,或绿豆红豆芝麻,三十便是春联鞭炮齐上阵了。这红底黑字或红底金字的大春联往门上一贴,鞭炮一响,这年味儿就风风火火地起来了,大街小巷,炮声不除,敲锣打鼓,震耳欲聋。家家杀鸡杀鸭,拜天神、拜祖宗,拜祠堂、拜大榕树,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家家跨着个篮子,整齐有序地陈列在祠堂前,蔚为壮观,祭台上香火鼎盛,祠堂内青烟缭绕,其缥缈空灵有如仙境。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三十的日光透过空气将一束束温暖的光线送到了二舅妈家的天井前,外婆就坐在堂屋的边上,她已经八十好几了,眼看不清,耳听不透,说话也不清晰了,双手拄着拐杖,坑坑洼洼的脸上淌着万丈金光,天光和煦,屋里头阴冷,她就喜欢这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满堂儿孙。

二舅妈有两个儿子,大的叫伟民,今年三十六了,技术工人,在桂林定居,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是外婆最大的孙子,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说话最有分量,又关照弟妹,因此颇受尊敬;二儿子叫觉民,农民工,在镇上做工,平时在家务农,有一个女儿,已经九岁了。此刻他们都在准备拜年用的物品,三个小孩在堂上玩游戏,二舅妈坐在堂屋的另一边,她腿脚老早就不方便了,此刻正在和邻家的三叔婆说话。

三舅妈一家人也是忙上忙下,大儿子桂斌正在烧水杀鸡,他媳妇儿在切菜,小孩子刚一岁多,三舅妈正哄着。三舅妈的小儿子叫桂仁,他管我叫表哥,正站在梯子上,往门上贴春联儿。

其他两家都在热热闹闹地准备拜年,然而大舅妈家却显得冷冷清清,似乎刚死了人。门上的对联是旧年的,已经褪了色,门神还是去年的,门上的横梁只挂着几张破烂的横批,已经不见了下半部分;屋里边,香火蜡烛还没有摆上,神台前只有一些水果,肉也还没有,粽子也没有做,堂前只有一只瘦瘦的花猫卷着身子在晒太阳,一条脱了毛的皮包狗慵懒地卧在角落里呼呼地睡着大觉,对周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只有厨房顶上的烟囱还往上冒着白烟,里里外外,冷冷清清,只有大舅妈一个人在厨房里烧水。

她手拿着火夹,不住地往灶下添柴火,灶肚里的火烧得扎扎直响,火势顶旺盛,火光照在她的刀疤似崎岖不平的脸颊上,火红火红的,可是她始终面无表情,嘴角紧闭,双目无光。一把柴烧完,又卸下一捆柴,手里的火夹,不住地鼓捣着灶下的火苗。火越烧越旺,锅里的水开始不住地往上冒出滚滚的水汽,顶得锅盖有节奏地不断地振动,像是欢庆过年的鼓声。她多么希望这鼓声能一直这样响下去。

阿强打电话来说,自己今年回不了家了,让舅妈好好过年。具体原因没有说,舅妈也没有问,她知道,阿强是所有子女里面最孝顺的一个,他说回不来,肯定是有难以抽身的事缠身。

贵玮好久没回来过了,也没有打过电话,只是一味躲,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她也想找他,劝他回家一次,但是谁也找不到他,除非他自己露面。

女儿们要到年初二才能回娘家来。

水汽上升的速率越来越快,量越来越多,几乎要弥漫了整个灶头,锅盖振动的频率和幅度也越来越大——水开了。日头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显出一片陶醉的酡红,余日透过密密匝匝的竹林,在天井上留下旧年的最后一片光芒。

可是她的鸡还没有杀好,肉也没有烧好,香花蜡烛、茶酒鞭炮也还没有准备好。

天空渐渐转入了黑夜,祠堂里的敲锣打鼓的声音穿过池塘穿过田野,传到了她的耳边,接着,鞭炮齐鸣,天空划出千千万万片灿烂的火花,将整个村庄都照亮了。

舅妈望着那繁花似锦的万千火花,似乎望到了多年前这里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大舅拿了火准备点鞭炮,阿强站在梯子上贴春联儿,贵玮正给神台添酒,阿方在拣大个的五角粽,阿丽在添柴烧水,阿美在点香火蜡烛……

周围渐渐静下来了。邻家的欢笑声、吃酒声、夹菜声、猜码声、碰杯声、小孩子的哭声,一声不漏,一声不弱地传了过来。二舅妈与三舅妈家也要开宴了。

大舅妈走回厨房里,弄了旧饭,热了一碟咸菜,烫了几块白豆腐,又给自己切了点瘦肉,就着开水烫饭就下咽了。门口的那只瘦花猫,和那条脱了毛的皮包狗,站定了,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她将旧饭舀了一半,把瘦肉全倒了进去,糊匀了,一半倒到了狗盆里,一半分给了瘦花猫。

她今夜的同伴,只有一只瘦花猫和一条脱了毛的皮包狗而已。

大表哥吃完饭,想到很久没有回来走走亲戚了。于是带了两个小孩,先去了三舅妈家,拜了年。虽然他一直都不大喜欢大舅妈,但还是走了过去,穿过小木门,冷冷清清的,只看见大舅妈一个人在堂屋上看电视,他想:这里以往都是热热闹闹的呀,怎么今天没点过年的气氛。他觉得很奇怪,就问:

“大娘,吃饭了吗?”

舅妈一看大表哥来了,表情才开始舒缓起来,就招呼他坐下。

“哦,是伟民啊。来这坐下。”

“怎么阿强、贵玮都没回来吗?”

“哎,不提了,阿强刚给过电话,说有事今年回不来了。我想肯定也有要紧的事。贵玮这孩子就难了,好几年没见回来过过一次年,连电话都很少打,指望他怕是指望不上了。真是养衰家门啊。”

“有说什么原因吗?”

“阿强没跟我说,我也就没跟他问,只说有要紧事,没法脱身。”

舅妈叹了一口气。

大表哥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这两个死小子,真是养衰家门了。大娘你别急,我跟他们说。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连家都可以不回?连家里的老人都可以不顾?”

三舅妈和几个表哥都过来了,看见这样混账的事,都来安慰大舅妈。

不说则已,一说气愤。

我当时正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看电视,突然微信亲人群一片振动,拿起一看,是大表哥发的一条消息:

“阿强、贵玮你们给我出来,你们翅膀硬了是吧,连家都不肯回了哈,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孤零零地扔在家里一个人过年,你们知道大娘有多可怜多失望吗?在你们身上看不到一点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影子。真是败坏家风啊!”

“大娘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容易吗?说不回家就不回家,这像话吗……哈……”

“我真是为大娘感到不值啊。贵玮你说你有多少年没回家过年了,难道赚钱就这么重要吗?你们今天要不给大娘个交代就永远别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纷纷出来指责。

阿方:阿强、贵玮,过年不回家确实太不应该,不管怎么样,也得有个理由啊,怎么说不回就不回。我作为大姐,是我做大姐的没教育好你们,但是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个交待。

阿丽:你们真是。确实太不应该了。

阿美:阿妈真的会伤心死的啊……

我妈(语音):阿强、贵玮,回来咯。你们的阿妈从小到大把你们拉扯大真是很不容易的。不要说有什么理由,就算有再重大的事情,也该回来啊。阿强、贵玮,这个世界上,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亲情和家庭。钱是赚不完的,但是亲情过了,就永远过了。

……

阿强终于露面了。

阿强:大家对我的批评我也都看过了,我也诚心接受,我确实是错了,但是我确实是有事离不开身。今年我是真的回不了家,明年我一定带着全家人回去,到时任由你们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毫无怨言。但是今年请你们真的真的原谅我,也请大家过个好年。

后来,贵玮也回信了。

贵玮:对不起了大家,今年我也是有事真的回不了家,也请大家原谅。

我看完,只觉一脸地悲哀。贵玮的话,跟他的性格那样,还是一如既往地遮遮掩掩,不够坦诚。也许他是真的有事回不来,也许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也许他还觉得自己应该信守誓言要赚到大钱才能回去孝敬母亲,这都没有错。但是我特别反感的是他以那样一种含含糊糊、朦朦胧胧的态度来对待这样的一件事。

既然经过这么一番劝说,阿强、贵玮还都不能回家,大表哥就说让大舅妈去跟他们一块儿过年,但是依大舅妈的性格是断断不肯的。还是阿丽表姐行动果断,她二话不说,当晚就和丈夫两人连夜提着购置好的年货,回到了自己母亲的身边。

当晚,门上换上了新的红底金字的春联,门的横梁上的横批也换上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家里香花蜡烛一应俱全,神台又恢复了往年的神气和辉煌。鸡鸭鱼肉、粽子发糕、糖果饼干、茶酒柏叶,万事俱备。午夜十二点,村子里灯火通明,一声炮响,千炮齐鸣。

大舅妈看着这一切,又咧开了大嘴笑着,露出一排凌乱的牙齿。

事后,我觉得奇怪,便问了母亲,才知道阿强表哥原来已经买好了票,打算回家,但是她的媳妇儿媳妇儿突然住进了医院。我就问是不是生病了,母亲就说是“她要分娩了”,表哥总不能不顾自己的老婆跑回来吧。我就说“是了,是了”。毕竟,他是个大孝子嘛。

这个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大半年过去了。

听说某伯家的妹子被人“拐跑”了,某叔家的儿子带了几万块钱上赌场一夜输得裤子都掉了不敢回家,某某老人不幸又被几个儿女当皮球一样提来踢去终于禁不住折腾而悲痛离世了……

转眼间一个年轮又将转过,下一个春节即将来临。

然而大舅妈还是喜欢成天地扎在店里“数玉米粒”,七大姑八大姨还是天天地在讨论“今天买哪几个数”、“开红波绿波”,贵玮依然没有打电话回家音信全无……

当然也不知道,又有几家冷冷清清的年三十儿。

二零一七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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