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夏。镇江城里的暑气正盛,南门大街上的热闹却远盖过了炎热的天气。来往的贩夫走卒的脚步声与车轱辘声,混着路边买卖人的吆喝,街坊们张家长李家短的絮语声,直叫长庆楼的酒香走得更远些、让曲伎馆的丝竹声更飘忽隐约些。海棠和垂柳被风拿捏着将枝桠摆来摆去,没人注意到一只蝉被这阵风唤醒,张开了翅膀向天空飞去。
它飞过得胜桥,飞过大相国寺,转上御街向北去。也不知飞了多久,眼看就要撞上两扇朱漆的巨门
门却缓缓地开了。一架马车驶入,密密一排南珠帘子随着马蹄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蝉又向前飞去,飞过重重院落与殿堂,终于看到一处有山有水的小世界,便鼓足了精神飞到一颗柳树上。刚想翕动翅膀抒发一下感慨。“啪!”
“粘下来了么?”“下来了下来了,我出手哪有粘不掉的蝉。”“下来了便好,一会夏贵妃要到园子里赏芍药的,你知道的,贵妃最讨厌蝉鸣,可千万盯仔细了,一只蝉也不能有。”……
夏日暖风兀自柔柔吹着,偶尔撩动出几记清脆的鸟鸣。园子里除了窃窃的说话声就只剩下了走路时候衣料摩擦的响动。在这里,好像世上的夏天本就这么安静,本就是不该有蝉鸣的。
宫城的另一边,垂拱殿。刘梓襄今天头疼得很,早朝便告病未至在府上歇着,未料刚到巳时,宫里就差人来,说官家邀左仆射午时一刻赴垂拱殿,说是有要事相商,一定要到。
她的心思无论如何不在朝政上,从出门到大殿外,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插在自己书房桌上的那支岫玉簪子,簪子下钉着一张纸,上面什么都没有,却足以叫她触目惊心。
那是一张米灰色的胡麻纸,巴掌见方。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印戳,辨不出来源,只是边缘狗啃一般的难看,似乎是被人草草从一大捆里撕扯下来的。
胡麻纸,胡麻纸……一种被捏住命门的无力感涌上来,寒意从头顶和四肢向着躯干扩散,刘梓襄撑着桌子,只是呆呆地死死地盯住那张纸。
是巧合吗?只怕不是,自从南陈国破,再也没有地方大规模生产胡麻纸了,如果只是恶作剧,这不具名的访客为何独独留下的是胡麻纸?
难道还是被人觉察出了身份?她的过去明明早抹了个干净,究竟哪里出了纰漏?此人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左仆射书房里留下这些礼物又丝毫不露痕迹的,必定不是常人,是提醒是刺探还是警告?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她又要如何化解?这个对庙堂之争向来泰然处之的女子是夜却忧烦不能成眠直到东方欲晓。而在按惯例该准备上朝的时辰,更是忧思共疲劳齐齐发作,竟头疼欲裂无法下床了——她只能确定,对方一定不怀善意。
此刻垂拱殿外得柔风一吹,脑袋愈发地涨。好在她只在门外候了片刻,就叫传唤公公领着进去了,左转右转,停在茶室外面。
奉茶的侍女正忙着点茶,岳楷同右仆射赵纲围着茶案对坐,他的身边还有一张空着的玫瑰椅,想必就是留给她的。黄花梨的台面上正铺着一卷地图,二人边看边指指点点,不时小声说着什么。传唤公公刚要开口通报,就见刘梓襄使了一个眼色,便乖乖行礼退下。
刘梓襄立在门外,命令自己恢复清醒的同时正好观察一下当下的局面——乌木门很好地遮挡住了她的身影,门上的雕花又恰恰足以让她看清室内两人的神色。因为小孔成像的原理,看得倒比平日里更清楚些。
室内的人显然对眼前的讨论极为专注,对她已到门外竟丝毫未曾察觉,连来时的脚步声也一并忽略了。岳楷紧蹙着眉,放在桌上的右手握着拳,食指来回摩挲着白玉的扳指。赵纲看起来神色无异,只是他捋着白须的手险些揪下一绺右仆射颇为自豪的美髯来。
对屋子里的氛围差不多有了点了解,她转身进了屋子,欠身行礼:“臣来迟了,老爷赎罪。”岳楷抬起头,神色缓和不少:“刘卿不必多礼,你身子可好些么?早朝的时候听说卿病的不轻,若不是有要事,朕也不会急召了你来。别站着了,赐座赐座。”赵纲亦点头致意。
“我朝这是要攻滁州?”刘梓襄草草扫了一眼案上的地图,心里更觉清明,滁州的事情她自有知道的门路,只是在这两位面前仍有装傻的必要。
接过侍女奉上的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茶沫,上面用茶汤写出一个“古”字。不知怎的,这个字让她不顺眼得很,古,古……古月?她迅速地把这个才冒起来的念头扼杀在脑海里,安慰自己道只是一夜未眠后的疑神疑鬼了。
她脸上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随便说道:“这位新茶人很不错。师从何人?”听了她的话,奉茶的侍女仍只是默默垂首立在一边,没有半点搭理的意思。这个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玉肌粉骨娇美得很,颇有点淑妃张氏的味道,只是眼前人没有张氏雍容的气度,却胜在青春年少。
“点茶的本事只是一方面,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又聋又哑。”岳楷颇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今日召卿来,确实是为了滁州,不过打滁州的,不是我大黎。”
说罢,他细长的手指便在地图上游走开去,说着当下的战况。随着手指的动作,隐藏在皮肤下的暗筋时不时地凸起,叫这双纤长白皙的手更加好看——本朝开朝皇帝骁勇善战,硬是凭着一身武艺坐拥大片秀丽山河。许是实力太强江山太稳,开国至今内忧外患寥寥,以致举国开始生出尚文不尚武的风气来,皇室的男子们也有一部分疏于武艺的修习,眼前这位四肢纤细的皇帝就是其中之一。
“两天前江州来报,说是对岸的滁州遭到偷袭,从旗帜看,是南陈残兵。”
“南陈的人打滁州?于理不合啊,且不说他们与后燕向来素无瓜葛,就算南陈残党要夺城复国,这些江南人又何苦不远万里去打地处中原的滁州?何况以我们对于南陈的了解,他们哪里会有足以攻城的兵马?”
“这也是朕不理解的地方,滁州其实只对大黎或齐有用,朕未曾派兵,只有可能是齐人在搞鬼。”
“齐与后燕素来交好,如果沈封真对滁州动了心思,确实不会直接下手。以他的个性,借南陈的大旗挑起纷争,再以增援的名义派兵从而掌控滁州的实际控制权,确实是最有可能的选择。”
听刘梓襄提到沈封,岳楷只是低下头一笑,却不说话。
一直未曾插上话的赵纲找准了机会:“现在局势未明,老臣还是要多言一句,管家千万深思,不可冒进啊……”“赵卿说了这么多话一定很口渴,赐茶。”那位又聋又哑的茶人倒是很懂得审时度势——一杯茶恰到好处地递过去。
在岳楷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里,赵纲心有不甘却不能再说,只得双手接过茶。低下头作势要品的当口,没忘给刘梓襄使眼色叫她帮腔。
刘梓襄心道赵仆射您老人家之前没少给我使绊子,何故今天非要我帮你,也暂时没有理会他的眼色:“看来官家想有所行动?”
“不错,朕要出兵,不过并不是为了得到滁州。”
“而是为了斩断齐国与后燕之间的桥梁?”出于多年的了解,刘梓襄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半句。同时话说道这里,她也明白了赵纲为何一再谏言,要岳楷三思而后行——这件事并不难做,甚至可以说是送上门的军功,赵纲应该是想把这件美差留给自己的侄女婿,定边军承宣使章明。不巧的是章明奉命剿流寇去了,离滁州不可谓不远。赵纲如今的打算应该是能拖则拖,拖到章明回来为止。
“知朕者刘卿。”岳楷抚掌笑道:“卿来之前,朕同赵仆射铮说到这里,赵卿的意思是要朕缓缓,刘卿意下如何?”
“赵大人是我朝老臣,目光自然更长远些,思虑也更周全些。只是臣觉得此事宜急不宜缓,若我们失了最好的时机,可能不但伤不了沈封,反让他得了手还倒打一耙。”
赵纲有自己的私心,刘梓襄更有。她不但要顺着岳楷当然也是她自己的意愿离间后燕与齐、要顺手得到滁州、要借此挫一挫赵纲,更重要的是,因为那张胡麻纸的出现,让她知道有些事已经没有充分准备的时间了。她还要将那张大网提前布下——借着这阵东风,一石三鸟:“官家打算怎么做?”
“分两条路,明面上是剿匪剿到南陈人,进一步发现背后主使是齐,再将一干人证物证系数交给后燕。”岳楷稍稍放松了身体,右手无意识地捏着左手无名指的关节,刘梓襄知道,他这会正是踌躇满志,“暗地里要再选一个靠得住的,去调查一下到底是谁借着南陈的名义捣鬼。把这顶帽子扣给沈封,不代表我们不查个明白。”
“还是官家想的透彻,不知官家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暗中查探的那一位是谁她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明面上出头的那位岳楷可有了合适的人选,以及自己怎样才能把那位爷拉进来。
“老臣还是要谏言,官家,现在并没有合适人选能够堪此大任啊!”赵纲眼见自己的算盘是不成了,语气里开始显出一丝急切来,这个老人精也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么?刘梓襄暗自觉得好笑。
岳楷淡淡地接话“赵大人是说我朝无虎将?暗中调查的任务,夏牧古就可以。”不等赵纲辩驳,便使眼色叫刘梓襄接话头说下去。
“官家过虑了,臣想赵大人绝不是这个意思,臣也觉得这件事难,难在明面上出头的这一位实在不好选。”希望自己这一步不是冒进了,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怎么才能把接下来的话铺垫得更顺些:“名义上既是剿匪,如果指派我朝大将,倒显得小题大作,未免留下破绽。然而兹事体大,毕竟牵涉到四方势力,出面主事的那位没些地位又不行。”跪拜行礼,她用一种大义凌然间略带着惶恐的语气说:“臣斗胆举荐一个人,还望管家恕罪。”
“何罪之有,直说无妨。”
“臣举荐,康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