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25期:往后余生(老夫老妻)
那股熟悉的焦油烟味,又一次蛇行而至,自西南角最远的床垫游来,钻过蚊帐细密的孔,缠住了她的脖子。二十年了,竟又被迫同处一室,她叹了口气。
端午时节,夫妻俩来女儿开的美食店帮忙,只能挤在这临时腾出的狭小空间。白天尚可忍受,忙碌使时间加速,也合理化零交流。夜色终是降临,食客散尽,只余两人。她将最后一只粽子用草绳扎紧,连同整日的沉闷一同捆好,码进箩筐。他迟滞地走过来拎起,迈过厨房门槛时,右手下意识扶了下腰。她嘴角微动,终究沉默,转身躺上凉椅歇息。空气里弥漫着箬叶的清香和油炒糯米的温润气息。几个小时的文火慢炖后,生米熬成了熟饭,原本泾渭分明的米粒、豆沙、五花肉,粘稠纠缠,再也无法剥离——像极了她的婚姻。她阖眼,试图用深长的呼吸驱散疲惫,不料一股尖锐的烟味猝然刺入鼻腔,直抵脑门,太阳穴突突地抽痛。她皱眉咳了几声,不敢言语,想起身出门透气,身体却沉重如铅,只得硬生生躺着受这无妄之灾。
“怎么还不走?”他冷不丁开口,声音涩涩的,“你回去啊。”
他缩在最远的角落,指缝间漏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咳完,仿佛无事发生,又深深吸了一口,目光依旧粘在手机屏幕上,纹丝不动。
她只得将下巴处的口罩拉起,严严实实捂住口鼻。片刻,闷得透不过气,又颓然扯下。
“你快回去睡觉吧,我看火煮粽子。”他再次催促。
她绷紧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脱下围裙默然回去了。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这种独处一室、相对无言的境地,尴尬又压抑,连咳嗽都得藏着掖着,吃药更需避人耳目。在老家,他白日出门劳作,她操持家务;夜晚,她睡楼上,他卧楼下,非必要绝不言语,生怕言多必失惹来不快。何时、因何至此?他已记不清了,大约……无事发生。时间是个坏东西,能把爱人变成冤家;时间也是个好东西,将脆弱的心磨出厚厚的茧——那是最坚硬的盔甲。
他回房时,她已熟睡。习惯性地,他倚墙点起一支烟。卧室光线昏暗,猩红的烟头随着呼吸的节奏明灭起伏,如将息的星。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东北角孤零零的木床发出吱呀呻吟。黑暗中,他望着她久违的睡影,心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他猛吸最后一口,将烟蒂摁进地面的烟灰缸里,倒头就睡,鼾声炸响。
夜半迷蒙中,忽听她问:“存折你带来没有?我要取点钱。”他一惊,支吾着说:“忘带了。”半晌没听到她接话,他又试探:“取钱干什么?”依旧没有回应。原来是梦呓,他惊出一身冷汗。但愿明天她已经忘了这件事。他听到她打鼾,磨牙,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怎么变成这样了?磨牙声锯着夜色,他嫌弃地扯过被单盖住肚脐眼,没多会便鼾声大起。
她几次被惊醒,他的咳嗽在寂静的深夜爆开,像老灶膛里湿柴炸裂,溅起带着血腥味的火星子。她听到他咳了痰,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心一紧,咳嗽怎么愈发严重了?简直像台老旧破碎的鼓风机。想起好意劝他戒烟总是招致争吵,一提到去看医生则更让他暴跳如雷,她感到既厌恶又气恼,尤其是闻到房间里阴魂不散的烟味,怒火直冲得她头晕脑胀。
忙完端午两人回家。她找出存折,直奔银行自动柜员机。屏幕上跳出单薄刺眼的“3.76元”,如同一块冰冷僵硬的石头砸进她的心里。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回忆翻涌:他总是躲得远远地打电话,遮遮掩掩的,两人不得不单独相处时,他必定坐得老远,一有机会不是他走,便是撵她走,急不可耐,像是有情人在等他。路边灰色玻璃幕墙反映着她憔悴的面容,冷光映照下,过早生长的白发蓬乱如枯草。原来自己竟这样老了,难怪他眼里……早已没了她。她原本想着取点钱,这次无论如何押他去医院体检,此刻却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离婚!这念头一旦冒出,便如野草疯长。她越想越气,所有受过的委屈生过的闷气,所有的不甘和自弃,都成了绝佳的养料。她甚至在脑海里反复排演:如何用最尖利的言语痛骂他一顿,质问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过这个家,到底把她当什么了——那是她想过很多次却一次都没做成的壮举。她站在门外给自己鼓气,握紧存折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拼命给自己打气:不能哭,绝不原谅!
蓦地,窗缝中漏出他模糊的声音:“不治了,浪费钱……反正也治不好的嘛,白讨人嫌……别告诉她,就当无事发生。”
拼命忍住的泪,瞬间决堤。她捂住嘴,快步轻声回了房间。她轻轻拉开抽屉,像放回一件易碎的瓷器,将那张薄薄的存折放回原处。
就当无事发生。
她胡乱抹了把脸,径直走向厨房。起锅,烧水,淘洗川贝、南北杏。又取过雪梨和刀。怪事,那操刀就抖的手,此刻竟稳得出奇。梨皮一圈又一圈,连绵着向下垂落,削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都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