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着南开一个秋天。
我为自己写过南开的春夏冬,却一直迟迟没能写秋天,一方面是时间少了,没办法完全沉浸在关于南开之秋的回忆和情感中;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南开之秋的意义过于特别,让我不敢轻易下笔,总觉得还不够,还没准备好,还要再等等。于是在一年年的等待中,我已离开了三载,辗转了广州、英国和上海的秋。记忆开始混淆。再不拿笔,就要得不偿失了。
然而即使记忆开始混淆,我依然能清楚地回想起,十年前的初秋刚到南开时那干燥清爽的气息, 和三食堂外小印河畔的一排最早开始变得金黄的榆树。那年的天空还是澄澈的蓝色,难得没有风,几缕云懒懒地挂着,高高的,凌驾于底下一排金色的树冠和三食堂的红瓦之上,格外清透辽远。那年的我以刚办完入学手续的新生的身份仰视着即将承载我的未来的化学楼,回身便看到了这幅景象,不由拿出当时还很流行的诺基亚音乐手机留下了这个画面。
榆树在南开园很常见。在其他的绿植还对只是微凉的天气无动于衷时,是它们最早给出秋意初彰的信号,给夏末秋初仍然葱茏的校园慢慢添上一丛一丛的明亮的金色,穿插在绿得发沉发老的白杨和梧桐中,十分神气。在它的号召下,秋风渐起,吹过了七教的爬山虎。爬山虎伴随着温柔絮语般的哗哗声,摇摇摆摆地变红了。于是,就有了初秋时节从小引河西边到数院的那段路沿途的金红相映,起风时宛如蝴蝶纷飞。
再冷些,白杨就该扛不住了。进了十一月,秋风变得无情,裹挟着寒意侵袭而来。白杨叶唱的歌不再像夏天那样的轻巧。它们带着碰撞撕扯的声音被秋风卷落。每到这时,清道工人都特别繁忙,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将好几大袋子清扫出来的杨树叶堆在一起。如果足够幸运能赶在他们之前的话,就能看到落叶厚厚地积在大中路上。落叶是枯黄干燥的,积得多了,就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带着点木质的苦涩,似乎是最后一点水分挥发时带出来的最后一丝生命的味道。而后它们安详地死去,待着明年的东风。那些年我特别喜欢在清晨或傍晚,落叶积得多的时候踩在落叶堆里,让它们埋过我的脚,再一下子扬起来。一同扬起的还有一阵香味,如同起伏突然又余音悠长的乐句,安静地萦绕。
梧桐树最坚强。梧桐叶会先在树上默默地老去,干枯僵硬,但能一直坚持到秋末冬初。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路过新开湖时被对面的老图吸引驻足。老图的前面是一排梧桐,被老图古旧的红砖染上了几分红色,一起倒映在新开湖縠纹不起的湖面上。老图中楼放着四四方方的大木头桌子和长条板凳,学生们就挤在这长条板凳上自习。夏天还能听见头顶聊胜于无的呼呼的风扇声和着窗外的蝉鸣,到了秋天会全归于沉寂。老图矮矮的,长长的,沉静地立着,与同样沉静的梧桐树和新开湖一起,注视着一届届的学生上课下课,出校入校,直到有一天拖着行李箱离开,也许就再不回来。
其实南开的秋天不是最美的时节。春天繁华竞放的南开园美得多,夏天的荷香飘盈也是盛名在外,这几年我也经历过比南开之秋更美更多彩的秋天,不再是那个看到落叶都要激动半天的没见过世面的南方小孩。但南开之秋对我来说总是特别的,或许是因为那个十七岁那年一抬眼就被金黄的秋色撞进了心里的姑娘,又或许是因为每个秋天都该是收获的季节,而我却总担心自己的仓库还不够富足,还不能为我重构一个南开园的秋天。
今年秋天是百年校庆,我回了学校。离开了三年,依然喜欢仰拍威严的总理像与背后敦肃的主楼,依然享受于老陶包子在浸着凉意的空气中飘散出的热乎乎的香气,依然会长久地坐在马蹄湖边想事情,不管面前是夏日亭亭的荷花,还是秋天破败的残叶。我还记得,当年那个姑娘,在那么多的秋天,那么多的四季里,急切地想要思索,却发现无可思索,于是急切地去翻书,试图在别人的记录里找寻自己的人生。那个姑娘,梦想很模糊,前路很模糊,只清晰地渴望着更大的世界,也渴望着借助这个大世界来看清混沌的自己,故而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逃离后的这三年,每一年都如此不同——在不同的地方经历着不同的故事,有过开怀大笑,也有过崩溃大哭;曾经踌躇满志,也曾经深刻地自我怀疑;经历过长久的夙愿得到满足的一刻,也经历过曾经深信不疑的事情被解构重建。但在再次踏入校门的一刻,这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我只是一个再次沉浸于秋日的南开园的姑娘,关心着落叶、老图,和到饭点了,该去西南村吃点什么。
可我知道自己在变得更强大,如同数千名返校的校友一样,也希望自己同时在变得更好。这变化让我此刻能够安然地再次坐在马蹄湖边回忆曾经心无挂虑却又因之不知所措的自己,而这些回忆也在支撑我更努力地前行,去找寻更多的故事,和了解更多的自己。
秋日的南开是我一切的起点。时间有轮转,季节有轮换,人又如何不是自归处来,往来处归呢?所谓大道至简,也是从鸿蒙初始,逐步成其大,再往简处收敛。而这其间所产生的,便是一个硕果丰盈的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