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活,为谁死

         常说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演员,演的是生活,要的是人命。

“平娃儿没的那年才27岁,多好的小伙子啊,可惜了”平娃儿的舅姥爷颤抖着说。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可依然盖不住岁月在他脸上刻的疤。

年前,我回到了安家沟,刚从城里回来就听说了我表哥安平的死讯,我懵了,他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怎么好端端的没了呢?

村东头乌漆嘛黑的老屋是属于舅姥爷的,有气无力的趴在村口,活像一个快死了的看家狗。舅姥爷这里住了大半辈子,死活不舍得搬走。屋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堆火,承担着取暖和照明的全部责任。屋子里只有舅姥爷和我,一张床和一个熏得看不清样子的铁皮水壶放在火上不紧不慢的熏着,火烧的正旺,烟充斥着狭小的黑屋子,乌黑的房梁上几只破烂的蜘蛛网随着火苗上下飘动。烟呛的厉害,我止不住的流眼泪,可舅姥爷一点事儿没有。我急于想知道平娃儿哥死的事,但是不敢去找平娃儿爹,专程来找舅姥爷。

“你和平娃儿从小玩到大,人没了你都不知道?你个没良心的”舅姥爷说。

“我不是一直在城里打工嘛,十多年没回来了”我说,“听说平娃儿哥是自杀的?”

“唉,可惜了这娃儿了,要是没出事,孩子都满地跑了...”,舅姥爷咳了几声,一口痰吐在火里,扑起了更多的灰,像雪花一样落在舅姥爷少的可怜的头发中间。趁着火光,我勉强能看见舅姥爷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嘴,配合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舅姥爷回忆起了几年前的事。

“听说平娃儿在学校里还是个官儿咧,是学生什么..主席?”

“学生会主席?”我冒冒失失的补充了一句。

“还是什么三好学生,拿了好多奖状,还给你贵叔寄钱,娃儿懂事着咧。那几年啊,平娃儿爹脸上可有光了,没人不眼馋他们有个争气的娃儿,都说他们祖坟上冒青烟了,可谁料得到有这档子事啊,平娃没了以后啊,平娃儿娘受不住,没多久也走了,剩下平娃儿爹一个人过。听平娃儿爹说平娃儿毕业那年是22岁,十里八村的都在传说平娃儿进省城考试去了,要当个大官儿回来呢,可我到头儿也没看见平娃儿,再见的时候平娃儿已经没了,说是从村头桥上跳下去了,唉,苦命的娃儿啊。听村长说,平娃儿也处过对象,后来吹了,还在城里打过工,好几年没了动静。哦对了,先是在咱村儿马家庄子上喂过牛,后来才去打的工。也不知道娃儿中了什么邪了,不想活了...”舅姥爷叹着气,点上了他的烟袋锅儿猛吸了几口。

“这都是命,逃不掉的。”舅姥爷弱弱的补充了一句,似乎是对平娃儿的死下了定论。

不知不觉,木柴已经烧成了火炭儿。屋里更暗了,只有门缝可以挤进来些白光,光裹挟着残留的烟,从房梁的窟窿里溜出去。我也该走了。

大地一片灰白,月光铺满了整个村子,活像一盏巨型探照灯,紧紧地盯着地面上的一举一动。夜太漫长了,月光隔着窗户渗进来,打在我脸上。脑子里全是小时候我和平娃儿打闹、玩耍的场景,像过电影一样清晰,我始终不敢相信这个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就这样没了,平娃儿从小就聪明懂事,也勤奋能干,不像我打架、闹事,样样都干,但是我俩的感情好的跟亲兄弟还好。我记得很清楚,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考试平娃儿考了全班第一,而我是倒数第一,到家我爹问我俩成绩,平娃儿故意撒了谎说考了倒数第二,最后平娃儿狠狠的挨了贵叔一顿打,死活没把这事说出来,要不然屁股开花的就是我了。回忆走过了十几年,从我记事起到十几年前我进城打工看他的最后一眼,历历在目。我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想不明白,平娃儿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放弃了大好前程去寻了短见?

不觉间枕头湿了一大片,从窗口钻进来的冷风和眼泪混合在一起,浸湿了脸,滋啦啦的疼,一整夜没有睡安稳。

天刚麻麻亮,被爹叫醒了。“山子,快起来。马家庄子上你六婶子家今个拾掇房子,你去搭把手,平日里你六婶子家日子艰难......。”

“知道了,这就去。”

马家庄子上没几户人家了,大多都搬到大庄子上住了。六婶子倔,一直不愿意搬。说起来,六婶子也有难处,孩子养到七岁那年,去镇上赶集,走丢了,再也没找到,乡亲们都说是被人贩子拐跑了。两口子没了魂似的找,找了十几年还是没有信儿。这也许就是六婶子死活不搬家的原因。六婶子逢人就说道“我不搬家,搬了,庆儿就找不到家了,我的庆儿会回来的”,每次听六婶子说都鼻子一酸,谁家没了孩子好受呢。庆儿失踪几年后,六叔进城打工,以后再也没了消息,听说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了十几里山路,哪是路啊,荒草彻彻底底的盖住了路,兜兜转转,终于到了。沿路上没少看见土房子,也都是没人住的,塌的塌,倒的倒,有的干脆被埋在了荒草里,被雨水化的没剩多少了。

六婶子远远的喊我,“山子,山子。这儿,这儿...”,不停地挥着胳膊,循着声音找了半天才找到六婶子,柱着根棍子靠在黄色的土坯墙上,不仔细看真找不到。六婶子的房子三面都被荒草包围了,只留了个门进进出出,远远的只能看到半截儿,瓦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黑的格外显眼,这场景立马让我联想到一个老头半身埋在土里的样子。

“呸呸....,不吉利,不吉利”我赶紧打住,没敢往下想。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六婶子的样子。六婶子不过50岁,可看起来远不止50岁,头发已经灰白了,只有几根黑头发孤单而又弱小的趴在白色中间,皱纹也爬满了六婶子的脸,两眼昏黄,我想大概是哭成这样的。后来我才知道,六婶子只有一只眼马马虎虎能看清,另一只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的确是哭的。

来帮忙的都是庄子上的人,四五个人,干了一天。六婶子非要留下我们几个人,给下了几碗面条吃,作为答谢。天太晚了,又没有带手电,六婶子不放心我走山路,执意留我住下。六婶子和我围着一盆大火,聊了很久。

“庄户人家,日子难过,命也苦,这辈子我认了。你六叔怕是回不来了,是好是歹连个信儿也没有,最放不下的还是庆儿,哪怕有一点信儿,拿我的命换我也干。我也知道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了,可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六婶子又哭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索性不说话了,也不敢多看六婶子一眼。

就这样,六婶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嘟囔着,这一晚六婶子说的话比她过去十几年说的都多,我只默默听着,时不时的接个腔。

无意间,六婶子又提到了平娃儿,说到了他的死。我顿时睡意全无。

“平娃儿死的不明不白,那几年还总是有人议论,说中了邪了这那的,近几年也没人再说了,庄户人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明白,谁去想那。怕是连平娃儿爹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娃儿就这样没了。”六婶子叹着气,伸手去翻了翻柴火,火星子直冲到房梁上,火烧的更旺了。

“听说平娃儿哥在这庄子上喂过牛?是不是?”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喂牛的地方离这不远,木棚子就在边上的洼里,一眼就能看见。说起来平娃儿也不容易,真是能干能吃苦,要是活在啊,肯定能活出个名堂。”六婶子回忆着几年前,又开始嘟囔起来了。

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平娃儿,鸡还没叫他就起来了,开始给牛铡草,煮细料,,干这干那忙个不停,一直干到太阳出来。啃着个凉馒头,就去放牛了,一直到太阳落山了才赶牛回来。有时六婶子都看不下去了,给他送去碗热饭,呼喽呼喽几下就下去了,

“娃,你慢点,别烫着,没人跟你抢”,六婶子也心疼他,“娃啊,你这日子过得糙,看都瘦成啥样了,我看啊你对这牛比对你自己还上心”,平娃儿嘿嘿一笑,“我得靠它们混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看看,也为了我的珍珍,我死也要娶她做媳妇儿”

“珍珍是谁?”我忍不住打断了六婶子的话。

“是跟平娃儿处过的那个,是个城里人,洋气着咧”六婶子说。说罢,六婶子继续跟我讲着平娃儿哥喂牛的事。

有一次,有一头牛刚下了两个崽儿,这两个牛崽子就病的要死,几天不吃不喝,把平娃儿急的团团转,晚上突然听人说安家沟里来了个兽医,平娃儿连饭都来不及吃就用床单裹着俩牛崽子,一百六七十斤重,背着走了十几里山路找到人家兽医,到的时候都夜里一两点了,打了针又背回来,太阳都快出来了。从那以后平娃儿病了好几天,那几天幸好有六婶子天天给他送饭,要不是早饿死了。

六婶子劝他,娃啊,咱不能这麽豁命啊。牛要活,咱人也要命啊。“我也没办法啊,这牛崽子可是我全部的希望了,我的命根子啊,我可全都指望着它们了。它们要是没了,我这辈子可就真的完了”,说着平娃儿哭了,很无助的哭了,六婶子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平娃儿哭,哭的那样无助,跟个孩子一样。

“平娃儿喂了两年多的牛,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最后都瘦的不成样子了,为了把牛养成,平娃儿可是豁上了命的。两年多以后,牛便宜的要命,卖给谁谁都不要,还欠下了一屁股债。有一天,镇上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说是银行来要钱的,没办法把牛全部抵押了,差的钱还是平娃儿爹借遍了十里八村才凑齐的。喂不成牛了,平娃儿难受啊,为这还喝过农药呢,后来被平娃儿娘及时发现,赶紧送到了镇医院,才捡了一条命。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平娃儿,听人说他进程打工了,后来又寻了短见,人才没的。也难怪娃儿会想不开,自己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回来喂牛欠了一屁股债这个事,被十里八村的议论的很多,都在看笑话,平娃儿一家走路都抬不起头,估计是顶不住了,才寻了短见。”说完,六婶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也陷了进去,始终想不明白。

“这都是命,跟我家庆儿一样,都是苦命的娃儿”六婶子猛地冒出了一句这,眨巴着干瘪的眼,流出来几滴眼泪,顺着皱纹滑到火炭儿上,扑起一阵灰烬。

天刚亮,地上已经起了一层薄霜。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顺着六婶子指的方向找到了平娃儿哥当年喂牛时候住的木棚子。平娃儿死了以后,再没人来过这儿。木棚子因为没有人气的滋养,已经被蚂蚁蛀的差不多了,棚子里到处都是蜘蛛网,顶上的石棉瓦已经是大窟窿小眼睛的。我打量着,想从这里找到点线索。果真,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模样,还有珍珍两个字,以及一行数字,我猜那应该是珍珍的电话号码吧。

我拿着照片一路小跑回家,想从平娃儿爹那儿问出点关于平娃儿哥死的事。

“还去干甚?人都没这么多年了,扒那陈谷子烂芝麻干啥,还嫌你贵叔不难受啊”我爹喝住了我。

我拿出了照片,爹很惊讶,“这不是那城里的姑娘嘛,好像叫珍珍?跟你平娃儿哥还处过对象呢,你个兔崽子啊,哪来的照片,不好好过日子,净瞎胡闹一天。”爹扬起手要追我,我跑开了。“爹,我娃儿都多大了,你还管我,放心吧我有分寸。”

我决心去找贵叔弄清楚,一个大活人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我在地头遇到了贵叔,贵叔正柱着锄头坐在地边儿玉米杆子上抽烟,不时的咳几声,叹着气,准是看到我想起了“平娃儿”,贵叔招呼我在他身边坐下,递给我一支烟,寒暄着,问我些在城里打工的事。

“你来找我是问平娃儿的事吧,和你一块长大的,好的跟亲兄弟一样。人也走了好几年了,走吧,一块看看他去。”贵叔拄着锄头,佝偻着腰,走在前面。我只是跟着,没敢多说话。自从没了平娃儿,贵叔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糙了,整天魂不守舍,平娃儿娘也跟着没了以后,贵叔也撑不下去了,喝了农药,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洗了胃,保住了命,天天没了魂一样的混日子,叫谁看了心里都难受。

我偶尔敢抬起头看贵叔几眼,贵叔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后脑勺上仅有的几撮头发被风随意摆弄着。“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是多麽的风光,如今却这幅模样,真叫人心疼啊”我在后面默默地小声叹着气。

出了村子,是一片开阔地。这里原本是一片林场,后来树全被砍光了,依稀可见几个干了的黑树桩子裂着口子。两个坟头,一个是平娃儿的,一个是平娃儿娘的,也没有墓碑,谁是谁,只有贵叔分的出来。

“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点一根吧”贵叔对着那个低一点的坟头儿嘟囔着,点着了一根烟,猛吸了几口,倒插在坟头上,缓缓冒着青烟,消散在贵叔颤抖的声音里。

“平娃儿毕业那年才23岁,哦不是,是22岁,18岁那年上的大学,娃儿自己坐汽车去的,背着大包小包,我没送娃儿去学校,只送娃到村头桥上,多一个人去就多花好多冤枉钱。那几年日子过得更苦,连学费都交不起,一直让娃儿给学校打欠条,学校看娃儿成绩好,也应了。娃儿走的时候,只带了640块钱,那还是把猪卖了,加上借乡亲们的钱才凑的。大学花销大,我也知道,可娃儿从不说。我也不敢说,怕伤了娃的自尊,就这娃儿还往家里寄钱,听娃儿说在学校还是个什么主席,拿奖学金,可没少给我们争光,我给娃儿取名安平,就是想要娃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没成想,到头来害了娃儿啊”贵叔带着哭腔说。

“叔啊,你也别太难过,各有各的命,平娃儿哥走了,咱活人的日子不还得一天天过不是嘛”

“平娃儿啊还出过一个对象,后来也没成,我看啊都成不了,娃还不信,还跟我杠上了,长这麽大头一回跟我瞪眼...”

“是这个姑娘不?”我掏出了那张发黄的照片。

“是这个,是这个,姑娘叫珍珍,是个城里人,你认识?”

“我不认识,这照片啊是在平娃儿哥放牛的地方找到的”不知不觉得我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直到贵叔侧着身子听我说话,我才意识到,贵叔耳朵也不好使了。

“说起喂牛,可把我气着了,娃儿倔,也被那姑娘迷住了,咱庄户人不就讲个门当户对嘛,可平娃儿子哪懂的下这理儿,死活要跟那姑娘好,我也看出来了,那姑娘的爹妈是嫌俺家穷啊...”贵叔叹着气,猛吸几下烟嘴儿,把剩下的摁进了土里。

珍珍在平娃儿哥家过了个夜,第二天天不亮就钻进了长途汽车里,逃回了城里。

珍珍走后,平娃儿个不乐意了,愣是几天没和贵叔说一句话,吃饭俩人也不坐一张桌子。平娃儿也不往省城跑了,当官儿也没了念想。“总不能看着娃儿天天这样耗着吧,没办法了去银行贷了款,东凑西凑,给了平娃儿去马家庄子上喂牛,一去就是两年多”。

可天不遂人愿,折腾了两年,啥钱没挣着,还欠了一屁股债。银行来催债那天,把牛全部抵押了,小院子里挤满了人,贵叔蹲在墙根儿默默的抽着烟,脸红到了脖子跟儿。

那天晚上,贵叔就着昏暗的灯光理这着账,看着一串串数字,急的团团转,再也忍不住了。

“一天到晚窝在屋里,整天嘟囔着啥养殖业发家,仗着自己学的是什么农业养殖,说白了不就是放牛嘛,全是狗屁。”贵叔朝着在里屋躺着的平娃儿咆哮着,脑袋里嗡嗡响。

“你懂啥啊,这叫创业”

“整天吊儿郎当吃干饭,大学生了回乡放牛,说出去不臊得慌”

“放牛怎么了,只要能挣钱养家,干啥不是干。你们都看不起我,是,我是没出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怎么啦。”话音刚落,里屋传出了哭泣声。

听见娃儿哭了,贵叔也停了。第二天平娃儿没了影儿,只留下一张字条:我肯定会混出个人样。别的什么也没有留下。后来平娃儿个有了信儿,说是在城里一家餐馆打工,有了信儿,贵叔掂着的心才稍微放了点。

贵叔不说话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不远处,黑色的树桩子上站着几只乌鸦,偶尔干巴巴的叫几声,远远的望着这两个坟头,真想捡起石头砸这两个黑东西,可是我不敢打破此时的沉默,不得不放弃了。

夜深了,月光从破了洞的窗户纸上挤进来,像一束聚光灯打在床上,照亮了整间屋子。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绪乱飞,落在了平娃儿哥身上,停住了。他一个人在马家长子上的日子像画卷一样展现在我眼前。怀着出人头地,挣钱养家的抱负,每天起早贪黑跟伺候爹妈一样照顾每一头牛,那时候平娃儿最大的动力应该就是那个珍珍了,天天晚上看着照片,回忆着和她的一点一滴,规划这憧憬着未来的生活,结婚,生娃儿,盖新房子,日子会越过越滋润,这样的场景,平娃儿个肯定每天都会想一遍。

一个冷颤把我从幻想中拽了出来,平娃儿哥这麽能干?怎么会寻了短见?会不会跟珍珍吵架了?不至于吧。

我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睡不着。我决定试试那个电话号码,拨过去竟然通了,但是没人接,于是我发了短信过去,静静地等着,希望对方回信又害怕对方回信,翻过来翻过去的猜想着平娃儿哥的死和珍珍的关系。

第二天一早,我被短信叫醒了,果然是珍珍。当天下午,根据她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了她。从她那里我知道了一切。珍珍听到平娃儿的死讯那一刻,她愣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平娃儿最后还是寻了短见。

“安平得了抑郁症,是在大三那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得了,那时候他大高个,很帅气,认识他之后经常聊天,找我倾诉心声,我才知道他这麽优秀的人也有烦心事儿”珍珍努力回忆着,想起来了曾经的一封信,是他写给她的: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家里穷,日子也过得艰难。爹妈为了供我上学,到处凑钱,把能借的都借了,没少受人白眼。我对不起他们,只能拼了命的学习,算是我对他们的一点点回报。但是没人知道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上了十几年学,受了十几年的白眼和歧视,班上的同学没人瞧得起我,都骂我穷光蛋、乡巴佬儿,这些我都忍了。终于到了大学,我以为的能改变我命运的地方,没想到是如此的的让我失望,我一度陷入迷茫,不能自拔,我害怕人们提起理想,更害怕面对现实,更害怕看见每一个人的眼睛。我开始低着头走路,慢慢的不愿意出门了,我只想干一件事就是看书学习,我多么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我连踏出门的勇气都没有.....,直到遇见你,我愿意把所有的心声都告诉你。

珍珍低下了头,沉默了。

“你结婚了?”

“结了”

“有娃儿了?”

“有了”

“听说,平娃儿后来来这儿打工找过你?”

“嗯,我爸妈反对我俩,可是安平还不死心,我俩又见了几面,每次他都很难受,心情很低落......”珍珍向我讲述着安平在这儿的事,看的出来,她比谁都难受。

安平来城里越有小半个月了,也去了几个公司投简历、面试,可是都因为户口问题,没了下文。眼看着安平的钱都快花光了,还没有找到个活儿干。后来被一个好心的面馆老板留下了,干些端盘子、洗碗儿的活,总算一天三顿饭有了着落。可是住也是个问题,没钱住店,租房子一时也没钱交房租,只能在公园将就了几晚上。开始还没啥,可是到了冬天谁扛得住啊,风可劲的刮,像刀子一样,直往人心里钻。这些对安平来说,都忍下来了。

城里不比农村,干啥都花钱。干了半个月,和老板也熟了些,问老板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租了一间屋子,好歹不用流浪了,也不必遭人白眼了,“搬进新屋子第二天,安平带我看了他的新屋子”。

那地方离他干活的饭馆很远,得穿过好几条巷子。一打开门,一股冷空气夹杂着霉味顺势钻进肺里,激的我打了一个冷战。屋里就一张床,墙上糊满了发黄的报纸,顶上有白灰不停地掉,时不时的滴一两滴水,正好砸到墙角正下方的铁皮罐子里,吧嗒吧嗒着。坚硬的床板裸露着四个角,薄的跟两张皮一样的褥子紧贴在床板上,很轻易的让人联想到“皮包骨”这三个字。安平坐在床板上,低着头,直到珍珍要走,他始终也没有抬头认真的看珍珍一眼。

“有了着落就好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珍珍平静的说。

安平只“嗯”一声,起身跟着珍珍往巷子口走,两个人都艰难的迈着步子,往巷子口挪,安平跟在后边,几次想和珍珍并肩走,却也每次都以“巷子太窄”逼着自己放慢脚步。路也没几步,两个人却好像走过了一个世纪,望着珍珍虽在眼前却远似天涯海角的背影,安平的心在滴血,他知道,再也没有以后了。

一年多以后,安平失业了。房子也没法再住下去,拖着大包小包,走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走在一座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桥上,他被这座城市的霓虹灯吸引住了,索性坐了下来,细细的打量着脚下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看着人来人往,看着车水马龙,独独看不到自己。安平换了个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铁栏杆上,幻想着自己与这座城市的种种可能性。一个钢镚儿的声音,清脆而又浑实,把幻想中的安平引到了现实中,“你他妈什么意思啊,啊?”安平一脸愤怒的对着刚走过的一对儿男女吼着,一枚钢镚儿彻底激怒了安平,他使出了电视里运动员抛铁饼的姿势和力气,狠狠的将这枚硬币砸在桥下的黑暗里,连个声儿都不响。

刚松了手,安平心里就后悔了,肚子也跟着起哄。

桥上太冷了,后半夜辗转到了桥下。原来这里不止安平一个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这是他天亮以后看见的。有一个比安平大几岁的男人,在安平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了安平一个干巴巴的馒头,救了安平一条命,他们是在桥下的“贫民窟”里认识的。男人几年前来城市打工,供养着老家的女儿上学,不幸的是有一天在建筑公司当临时工,做“蜘蛛人”掉了下来,捡了一条命,却没了一条腿。“可是照样还得挣钱啊,要不然家里的娃儿咋上学啊”,男人笑着对安平说,似乎对失去的一条腿已经释然了。男人还告诉了安平一个来钱的快办法:卖血。

“卖血?”虽然安平大学时候干过,可没想到...他还是惊讶的喊了出来,引来了周边一片目光。

“我这几年经常去,自己能维持着,还能往家里寄一点,呐,这是我闺女,八岁了,二年级,她奶奶照顾着”,男人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递给我看。男人思念着女儿,安平思念着家里的爹妈,和自己喂牛造下的孽。

“十几万的债,就现在这样,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安平不敢再往下想。

夜里,安平总是喜欢从“贫民窟”里钻传来,看着远处霓虹灯下的车水马龙,望望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这个“外来户”的避难所像极了一处难以愈合的伤疤,对着这个吃人喝血的魔鬼狠狠的撒一泡尿,把所有的灯光连同自己的梦想全部浇灭。

安平已经走投无路了,每天只能捡点废品换几个馒头。也试着收拾收拾自己,去找份工作,可都是苦力活,他那从学校出来的小身板,谁肯要啊。安平再也撑不下去了,试了那个男人说的快办法,换了点钱,好好吃了顿饭,剩下的往家里寄了点。安平也知道卖血对身体怎样怎样不好,可是人得活啊。就这样安平在“贫民窟”里。住了半年,究竟卖了多少次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天晚上,安平梦到了贵叔和婶子,白着头发,在村口等着自己回家。安平猛地惊醒,有了一丝丝想家的念头,但很快被掐断了。

“就这样回去?当初自己咋说的,现在混成这样,脸往哪搁?”

“不回去在这等死?家里的债咋办?爹妈谁养?”

..........两个安平在脑子里打起了架,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整宿的纠结着。

安平终于逼着自己决定放下一切,回家去,走之前他又找到了珍珍。

“这就是安平走的时候给我的”,珍珍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样式很老。“安平的死或许全在里边”。

晚上,我找了个便宜旅馆住下了,就着昏暗的灯光,翻开了已经发黄的日记本。

9月17日

大学第一天,一个人来到学校,可我并不陌生,我把这儿看作我梦想的天堂。

........

11月23日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看着我?不就是因为我家里穷吗?都背地里骂我乡巴佬、穷光蛋,这些我都忍了。将来的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

1月19

学校又催学费了,我不能再加重爸妈的负担了。第一次去卖血,虽然很害怕,但是也没那疼。还好把学费还清了,还往家里寄了点。

.......

3月12日

对不起,爸妈,我骗了你们。我根本不是什么学生会主席,奖金也没有那么多,都是我卖血的得来的,感觉自己活好失败啊,但是我想让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啊。

5月1日

凭什么说我得了抑郁症?难道就因为我每天闷闷不乐?全是屁话

..........

6月9日

我好害怕,自己竟然想过要结束自己。我看不到光明,我只想待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没有一点安全感,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如此冷漠?

......

7月13日

珍珍以前是我的全部,再也没有以后了。那我来打工的两年是为了谁呢?为了看那些白眼和嘲笑?还是为了理想?真是可笑。

......

9月3日

现实还真是讽刺,要走的终究要走,留也留不住。还是回家吧,我逼着自己放下一切,希望回家能够重头再来。爸妈还等着我养老呢,不能让他们一把年纪了还为我还债。

安平踏上了回家的汽车,离家越近,心越疼。在村子外边的桥头,下了车。望着这个才两年没有回来过的小村庄,竟是这样的陌生。百感交集,思绪乱飞,安平一下子想起了九年前的一幕,也是在这,“娃儿啊,你可是咱全家唯一的希望,到学校可得争光啊”贵叔就说了一句话,看着平娃儿哥走远了。也是在这,自己送走了珍珍,送走了自己的命根子....想起了喂牛的那两年,想起了自己欠下的十几万债,想起了打工的那几年,想到了现在的自己,想到了未来的日子.......,想到了死。

刚下过暴雨,桥下的水还很凶猛,时不时的拍起几层波浪,卷着河边摇摇晃晃的芦苇杆,浩浩荡荡的消失在安平看不到的地方,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晚上,我把平娃儿哥的日记本拿给了贵叔,趁着火光,把平娃儿哥的九年一字不落的读给他。贵叔抽着烟,想象着自己儿子不可思议的九年,昏黄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在火的照映下,闪闪发光,就像夜空里的星星,照亮了平娃儿哥前进的路。

火苗闪动着,大口呼吸着屋子里浑浊的空气,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狠狠的打在贵叔脸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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