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

静安去警察局自首的前一夜,门外响起东久的声音,静安正在收拾行李,她开门时,看见房檐下哗啦哗啦的雨线才知道外面下起了大雨,东九浑身都湿透了,依稀能看见他身体消瘦的轮廓,他身后是浓重而巨大沉默的夜幕,俊朗的脸上是一种淋了雨落寞和凉意。

  "进来吧,东久。"

  "不了。"东久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中五味陈杂。

  "那你没事吗?"

   静安也许不知道,东久冒着大雨跑过来,是想告诉她,也许她不用替她姐姐去顶罪,也许,他想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静安的母亲有一个毛病,她分不清自己的女儿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因为她们,长得实在一模一样。

  后来,女人想了一个很完美的办法,教妹妹静安用左手吃饭,用左手写字,这样一来区分就不会认错了。可是,她没有想过,这却成了妹妹静安童年的阴影。

  "沈静安,你为什么用左手写字?"

这是静安第一次上学时,同桌问她的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她如实回答说"因为我和姐姐太像了,妈妈才让我用左手吃饭写字。"

"那为什么不让姐姐用左手吃饭写字呢?"同桌十分好奇的问道。这让静安一愣,微微张开嘴喉咙里像卡了东西似的,因为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后来想想,也是,为什么妈妈不让静欢练习左手写字吃饭呢?

记忆中母亲总是喜欢关上房门,表情严肃得坐在书桌旁,她胆战心惊的在纸上练习一笔一划,似乎左手成为了她命运的关键,如果稍错一笔,巴掌会毫不吝啬的落下来。而静欢,却能去很远的地方玩耍。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就在班里传开了,传着传着每个人都信以为真,说静安的妈妈讨厌妹妹只爱姐姐,更甚有说静安是妖怪,她的左手就是她伤害别人的武器。

静安被孤立了。她的沉默与懦弱让所有人心安理得的去接受这一切。而活泼可爱的静欢,却成为了班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

有一天下午,语文课上进行双人角色朗读扮演,轮到静欢时,教室里响起空前热烈的掌声,静安埋头捂住耳朵,只觉得那些掌声很故意。可她眼睛还是忍不住去看被光晖笼罩的静欢。

"沈静安?"老师的目光像锤子一样重重地砸下来"你和你同桌合作吧朗读一段吧。"

静安内心一震,她磨磨蹭蹭看向身旁的同桌,一向胆小的同桌猛然站起来,大着胆子对老师说"老师!我不要跟沈静安一起!"

全班哄堂大笑,那些人露出妖魔一样的尖锐獠牙。所谓侮辱,大概再也找不不到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放学后她一个人哭着跑回了家,而对于自己撇下的姐姐静欢,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她一无所知。

直到天黑后静欢鼻青脸肿的回到家,在母亲咄咄逼人的质问下,她才知道,原来静欢和自己的同桌打了一架。

"谁叫那个胖子欺负妹妹!"静欢冲着母亲大叫。她把眼睛瞪得很大,整个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光滑的额头挤成一条条细腻的线,静安吓了一跳,

"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告诉妈妈就好了,如果我能早点保护你。"事后,两姐妹躺在同一张小床上,盖着同一张棉被,手拉着手,却没有人知道,那是静安最不快乐的一晚。

为什么会不快乐呢?

没有人知道。

转学后的静安在新学校里没有再受过嘲笑。她仍然如她的名字一样,平静安宁。她喜欢将自己藏起来,但又渴望别人能将她从地底里挖出来。她的位置坐在靠墙的窗户边,上课的时候,她将头靠在玻璃上,听着枝头的鸟鸣,呼吸带着阳光的空气,她的话越来越少,沉默得像墙角不起眼的蒲草。

而静欢交了很多新朋友,她爱说话,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好。有时候,静安会自己一个人对着镜子微笑,大笑,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可是无论怎么样,都很别扭,她感觉自己和静欢并不像。

后来升上高中,十六岁的静安和静欢分隔两地,静安去了城市以北的重点高中,而静欢留在了城南郊区的职业技校。

微风中,静安骑着自行车穿过艳阳下的旧街。裙摆哗啦啦响,她像要飞起来一样,她的笑容也跟着风飞起来了。

也许骑得太快,沿路转弯时不小心撞到一个男生,她从车上摔下来也没顾得疼痛,只是一个劲儿的询问那个男生,当男生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她愣住了,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很奇怪念头,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是为宿命。

静安后来在自己那所高中遇见那个男生,她笨拙又小心的抱着刚领下来的新书要去教室,行途中不幸掉了几本,恰好遇到一个人替她捡起来,她抬头,看见那张莫名熟悉让人惊艳的脸。

"需要我帮你吗"他拿着那些捡起来的书客套性的问她,俊朗的脸上突然一愣,嘴上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是你?"

没有什么能够压制那一刻她体内一颗扑通扑通狂跳的心。

如果在待一小会儿,静安觉得自己的脑袋会红得爆炸,所以,她抱着一堆书莫名其妙跑掉了。

在职高的静欢偶尔会给静安发信息,都是些无聊的趣事,比如告诉她用聊天软件伪装成学弟撩拨寂寞的学姐,又或者是上课的数学老师是个斗眼,她发来照片为证,然后叽里呱啦送来一堆字,最后,静安很没趣的回了她一个"嗯"字。

说不出来哪里快乐。静安感觉自己很开心。每当看到静欢发来那些无聊的信息时,她油然而生一股喜悦,与此同时,脑海里不断重复一个很坏的念头,静欢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看吧,每一个被母亲宠爱的孩子,衰败得让人如此同情。寂静的深夜里她躲在被子里像个发现珍珠的小偷,被子鼓起,她用脚撑起来,又收回去,如此反复,快乐得宣泄她的快乐,不过,很快,她的心又像块巨石落入这深渊一样的漫夜里。

后来静安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叫东久,很奇怪的一个名字。"东久",她一个人对着浴室里的镜子念出声音,她想起静欢的样子,不由得高抬眼皮,瞳孔稍放大,微微翘起眉梢,唇角上扬,露出洁白的贝齿,最后抬起整张脸眯上眼睛,只感觉脸皮有些抽筋,她看不下去了,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觉得的。

她决定主动跟东久打招呼。那是她和东久第三次见面,帅气的男生和她在楼道里擦肩而过,静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明明停下步子,咬着牙却松不开嘴,最后还是东久叫住了她。

"沈静欢?"

"啊……"静安尴尬得回头,脑海里一片空白,她顾着自己要保持微笑,却忽略了他叫的什么。

"原来你和我一个学校!"东九说的话显得莫名其妙,他没发现女孩的笑容僵硬在嘴角,静安迟疑了很久,感觉自己脸上的肉像被冻住了一样,眼睛睁得很大,她不敢眨眼,因为里面又酸又热,如果忍不住眨一下,她确定眼泪会如洪水一样泻出来,所以,空气刮得她眼膜好疼。

她该怎么说呢?

就像小时候,别人问她,为什么你妈妈不教你姐姐左手吃饭写字呢?还是应该问,为什么你会叫我沈静欢呢?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静安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在东久面前再一次跑掉的,她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听见他叫"沈静欢"而自己会心安理得的答应。

"进来吧,东久。"

"不了……"

"你没事吗?"她的脸上有些微微湿润。

"你后悔吗?"东久莫名其妙的问。

静安微怔,很快,又像流星坠入黑夜,她难过得笑了笑"……我欠她太多了。"

东久没有说话。

她的脸湿透了,额前的发丝像小蛇一样扭曲。

静安凝视着东久,问道 "你为什么难过呢?"

  东久为什么难过呢?是替可怜善良的静欢?还是同在情自己?

 "你认识东九吗?"

  那是放寒假后两姐妹第一次见面,静欢在房间里唱歌,她一边跳舞一边收拾衣柜,她看见镜子里那个笑得牙齿雪白的女孩,以及身后,那张一模一样冷酷的脸。

静安站在门口,静欢开心得问她"怎么不进来?"

"你认识东久吗?"静安冷冷问道。然后,她看见镜子里那张逐渐扭曲变形的脸。

"认识。"静欢没有犹豫,她好像知道什么,但她的表情又好像在告诉她,认识,那又怎么样。静安心惊胆颤的想象,爱说话的静欢会不会夺走东九呢?那一刻,静安的内心无比慌乱,她感觉自己眼眶里像有什么热得要撑出来一样,她看见远处镜子里,双目发红像妖魔一样扭曲变形的脸。

卧室里传来一声重响,后来很久没有声音,穿着围裙的母亲走过来推开门,只见静安双目圆瞪,脸色惨白的站在镜子前,胸前剧烈起伏,她的手不停的发抖,她盯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静欢,嘴里不停的说着"不是我不是我……"

母亲惨叫一声,加之心脏本就不好,眼一白,没多会儿也倒在了地上不停地抽搐。

静安头脑清醒后,跌跌撞撞跑到客厅拨打急救电话,她哆哆嗦嗦拿起电话,牙齿不停得打颤,接着她爬到门口,浑身软瘫在那儿,闭眼昏了过去。

静安做了一个梦。梦里是自己六岁那年,母亲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她的手里,拿着自己用左手书写的丑陋字体。她看见静欢兴高采烈的从书房跑出来,手里拿着和她一样的临帖。上面的字迹整齐漂亮,而母亲,看见之后欣然露出微笑,整个人都藏到了白色阳光里,包括静欢。

她看不见她们。

  静安欠静欢,也欠母亲,她欠所有人一条命。

  母亲突发心脏病猝死,静欢的头部受到重创,整个脑袋被一圈一圈缠上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照顾她的只有每两天过来一次的舅舅,而静安待在另一个清净的病房里,舅舅很少过去看她,偶尔,静欢会跑过去,替她拉开窗帘,让玻璃外的阳光射进来,她知道静安喜欢阳光照在身体上。

  "为什么你不恨我?"

 她却说  "妈妈不会怪你的。"静欢红着眼睛握住她冰凉的手。

  静安落下眼泪,脱离泪水的眼珠子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幽潭,她只是难过得问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妈妈不爱我吗?"

  这句话让静欢明显一愣,愣了好久她都没有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谁也没有再提起母亲的死亡,以及那天静欢受伤的真相。半个月后,静安重新回到学校里开始上课,一切又仿佛回到正轨,她收到来自班级同学们善意的慰问,她受到每个老师似有若无的热心照顾,偶尔,她看见自己桌上无端多出来的笔记,上面的字迹清晰漂亮,扉页写着东久两个奇怪的大字。

她不知道静欢过得怎么样,深夜里不再有那个女孩无趣的文字和联系,她躲在被子里面,听见自己灼热的呼吸。

为什么自己会过成这样呢?同情如此令人讨厌,可是没有同情的沈静安,却又一无所有。

静安不知道东久和静欢如何认识的。她还记得有一天下课,她上完厕所回教室照常看见课桌上的笔记,翻开扉页,上面用铅笔写了一段话,上面写着:对不起,我不知道沈静欢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可能说了一些让你误会的话,你不会介意吧,静欢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放心,你不会的功课我会帮你,对了,周六我来你家帮你补课吧。收到回复。

念完后静安想笑,心里某一瞬间涌起一股暖意,只是后来才明白他并不单纯的企图。她强制按耐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难过,她有多难过。

毕业那年,静安如愿留在省内的一流大学,而静欢去了一家生意兴隆的发廊,她果断放弃去某三流学院继续读书的机会,原因是那个学校规定学生不能染发。

静欢渴望染一头漂亮的金发,她说人的头发不能总局限在一个颜色,总得换一个颜色换一个自己。倒是东久死活不同意,他说女孩子家家的还是正经一点好,言语之中意有所指,然后他不舍得告别静欢踏上前往北方长长的列车。

静安第二次尝到离别的滋味。曾经母亲的意外离去,在她心里留下过死灰一片的荒凉。她庆幸东久出现在那片荒凉里,又难过他的告别,如今那片荒凉仍在,她却一无所有。

静欢的头靠在她肩上,如无其事的抽着烟,眼睛上面涂着紫色眼影,静欢的一切仿佛都在朝着最坏最烂的方向发展。

静安别开脸,说"别抽了。"

静欢看她,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微笑"怎么,受不了啦?"

静安的脸异常冷静"对,很早很早,我就受不了了!"她看着她丢掉那半截烟,如同看见自己的脸上涂满了紫色眼影,她看见那张一模一样残忍的脸上褪掉那层和自己一模一样伪装的皮。

"静欢杀掉他后,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仓皇逃走后又很快折返回到死者身边,"雨下东久深吸一口凉气,幽冷的盯着眼前那张逐渐苍白的脸"她回去后,又连着捅了那个男人好几刀,像是带着深仇大恨,她的衣服上,脸上全是那个男人鲜红的血。"

"那个姐姐回去后……满脸都是血……然后我看见她把刀拿走了……"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胆战心惊的回想,如同跌入一个可怕的梦魇。

东久痛彻心扉的望着她,目光下她仿佛被千刀万剐"静欢承认杀人,却不会骗我,而你,替她入罪,却在欺骗所有人……"

她缓缓注视着他的眼睛,说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雨越下越大,哗啦哗啦的雨声堵住他耳朵以外的任何声音。心口像被注入大雨,逐渐漫过他沉重的呼吸。只有眼睛是清晰的,目光很痛。那个男人颓然得后退数步,大雨席卷他的全身,脸变得模糊不清。

静安不知何时哭起来。

那是距离静欢杀掉那个男人的前一个月。在东久离开的第二年,静欢穿着大红色的裙子醉醺醺得坐在家门口,当时夜很深了,她皮肤雪白的坐在那儿,孤独得唱一首民谣。

她过起颓废的生活,吃喝玩乐样样她不在话下,却仍能在月底交给静安一大笔生活费。

在北方的东久偶尔打来电话,很多时候他们都在视频,她看见屏幕那头他裹着厚重的棉袄,隐约能瞥见他身后窗外漂浮的大雪,她认真地听他讲完每一个所见所闻,然后两个人一起笑得牙齿雪白。

关掉视频后,她沉重得卸下一身的疲惫力气,回到房间,床上躺着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大红色的裙,妖娆而嫣红的唇,这么多年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头黑色油亮的长发。

夜里静欢不停的呕吐,谁知道她喝了多少酒,这是每天常发生的事,静安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折腾自己,却又像看着自己在拼死挣扎一样。

直到那个男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楼下,却并不是如静安心里所期待的那样,他长相丑陋,穿着一般,没有奔驰,连两个轮子的都谈不上。可是静欢却像着了魔似的喜欢他,他们一次次在楼下吻别,吻了很久都没有放开彼此。

静欢喜欢他什么呢?静安坐在窗边无聊的想象,那样一张丑陋的脸,如果是自己吻下去,一定会吐。

静欢一回来就开始吐,静安在一旁冷笑,她是不是也和自己有一样的想法呢?

"……帮帮我!"趴在马桶上的静欢痛苦的说。

静安面无表情得丢下毛巾,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灯光下,低着头的静欢忽然抬起头,冷冷的审视着她的背影。

很快,静安端来一杯热水,她只看了一眼,目光中分外嫌弃"太烫啦!"

静安没有犹豫,干脆利落的倒掉整杯的水,静欢在坐在地上嘲弄的看着她"伺候我你好像很烦?"她将整个身体靠在马桶上,毫无顾忌的点燃一根烟。

静安回头瞧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趁我喝醉熟睡时和东久视频,你干的事儿我可都清醒着呢。"

"你明明不爱他,为什么不放手?"

静欢凄凉一笑"谁说我不爱他?"

静安觉得很无力,又很恼怒"我真的很不能理解,你不累吗?一边和别的男人做爱,一边又吊着自己的初恋情人,婊子都没你这么贱的!"

"贱?那你拿着婊子犯贱弄来的钱活着,你这又算什么?明明每天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却还要装成姐姐的样子,你不累吗?"

静安的喉咙里像卡了一根软刺,这大概就是自食恶果的样子,静欢轻轻一句话便把她的整个人生逼入死角,至少在心里,她是这样觉得的。

静欢只是喝醉了。没一天清醒,她这样想着,同时安慰自己。

"姐姐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知道她不爱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只能给她带来钱财……"审讯室里,她平静的陈述那些往事。

罗明十分好奇地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掉唐海?是因为你姐姐?"

静欢只是喝醉了,她是真的醉了,第二天清醒后她又像个孩子一样对静安露出无辜的眼神。

每个人的心里都只有自己清醒在想些什么。静安没有捅破她和静欢之间那层脆弱的薄纸,因为她看穿静欢不想。却又同时烦恼,静欢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你能告诉我静欢想要什么吗?"

这是唐海对静安说的第一句话,在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面而坐,静安心里很慌,她紧张得盯着对面男人桌上热气腾腾的茶,那是她刚泡的,水汽氤氲间,她无意中瞥见男人脸上莫名其妙的微笑,还有那一排暴露在外的黄牙。

你是她男朋友,难道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吗?静安在心里这样想,但是她不敢开口,面对一张如此令人作呕猥琐的脸,她害怕了。犹豫了很久她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要等多久?"

男人思衬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上的表"再等等吧,你姐姐还没回来呢。"

"哦."静安的心悬到了极点。

"你叫什么名字?"

"静安。"

"还真是一模一样呢!"

"……什么?"

"你和你姐姐。"男人突然站起身,一步一步靠近她。

静安没有想过,那张被她鄙作粪土的脸有一天会贴近自己的脸。男人壮硕的身体如巨石一样压上来,她流着眼泪徒劳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任由他摆布。

"不,不是的,"她忽然迟疑了一下,恐惧占据了她满眼,最后低下头,她的脸沉浸在一片阴影里,缓缓说道"那个男人强奸了我,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夺走了我的第一次……"

尖锐的叫声自脑海深处传来,她听见静欢躲在卫生间崩溃的哭声。

"为什么洗不掉为什么洗不掉洗不掉……"

她手里反复搓洗着那块沾染血迹的沙发套,她一边搓一边哭,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又像一个被责难的精神病人,眼睛里写满了恐慌,那块鲜艳异常刺目的血迹仿佛脏了她的命似的。

"别洗了。"静安镇定地走过来说。

"不会的……一定会洗掉的……"静欢喃喃不停地说着。静安只觉得好笑,笑容冰凉渗骨。

静欢,让静安看见了什么叫作绝望。

如同很多年前,静欢落落大方的站起来朗读一篇课文,教室里掌声嘹亮,却让倍受排挤的她在那一刻,坠入永世的地狱。

然而现在,静安透过静欢的眼睛看见了地狱。厨房里少了一把刀,藏在静欢的衣袖里,明明闷热的空气,她却奇怪的套了一件黑色卫衣,那是静安买给她的,她记得还是去年,标签都在。天还没黑,静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见轻微的关门声和钥匙的清脆响声。

很久之后,静安大汗淋漓的跑回来,手忙脚乱的脱掉身上的黑色卫衣,里面的吊带都湿透了,浓重的汗味夹杂着某种恶心的腥,不停得渗入鼻翼。她按住心口那颗炸弹,过了很久,门外响起钥匙清脆的响声。静欢推开门,她吓了一跳,一脸疲惫的静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她反问"你去哪儿了?"

静欢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许久,她缓缓说道"我……杀人了。"

燥热的炎炎夏夜,静安只觉得浑身一凛。

"那个强暴你的男人,我捅了他一刀,我不知道他死没死,但我后悔了……"她看着她,继续说"我后悔了,静安。"

她看着她的眼睛。

黑色的卫衣闷得她大汗淋漓,静欢满脸都是淌落的水滴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自愿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替你杀人?"

沙发套上的脏仿佛一瞬间印上她的脸,她的脸是血淋淋的脏,静安苦笑问道"为什么呢?"

那一夜静欢悄无声息的逃走了。第二天电视上播报某偏僻小巷惊现一具男尸,上面生动有趣的显示着死者生前的相貌。

人是我杀的。这是她对静欢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

"那么凶器呢?"罗明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在我家厨房……上面还有血,指纹我也没有擦。"静安平静自然的回答。

静安走在狭长又阴冷的监狱过道里,她的手腕上,叫手铐的冰冷怪物咬住她。即使自己故意脚步踏得很轻,仍能听见来自脚底的"哒""哒"声。突然,她听见背后有人叫静安,她回头,目光穿过那道铁门,看见天窗下阳光白而耀眼,十六岁的少年穿行旧日时光,朝她微笑。

铁窗外,东久冷漠的目光很快将她拉回现实。

她淡淡的勾了勾唇角,不屑的想起自首的前一夜,他像悲哀得雨水般哭泣着。

"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说的。"静安无奈的看着他说。

本来阴冷像石头沉重一般的脸,一下子,东久忽然怪异得笑了笑"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等你。"

静安脸上一愣,有点恍惚。

离开那里后,东久没有看见罗明那小子。

如果是往常,罗明一定会跑过来顺势勾住他的脖子 。他如重释负的松了一口气。

在路过罗明的办公室时,他突然停下步子,一动不动得注视着罗明办公桌上的相册,木质的简陋相框,照片上面是一群嬉笑得孩子。他忆起小时候,隔壁空置下来的房子突然有一天很吵,他趴在窗户上好奇的观看,楼下那个胖乎乎的男孩子慢慢抬起头,于是他们认识了。相熟之后他和罗明一起跑到很远的地方玩捉迷藏,他记得那天罗明一个人对着墙紧紧捂着眼睛一直数到九十九,睁开眼睛后天已经黑了。而他,早在黄昏时就跑回了家。

罗明第二天跑过来恨恨的质问他,他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我只是着急想上厕所……"

罗明想也没想,很轻易就原谅了自己。

他一动不动得注视着相框,照片上又胖又呆的罗明站在那群孩子中间,脸上满足得微笑着。东久淡淡勾了勾唇角,然后转身消失在走廊幽暗的尽头。

第二天,静安再一次坐在审讯室里,她看见对面那个名叫罗明的警员脸上复杂不明的神色,他在想什么呢?是在凶器上发现了某一个被她故意遗留的指纹?还是凶手另有其人?接下来该怎么演?眼睛慌张得四处乱看?还是支支吾吾不停地说着不知道?

她早在心里哈哈大笑,真可笑。

"沈静安,我来是想告诉你"罗明认真严肃的望着她,无罪释放?她在心里默念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

"审判在后天。"他想了想,小声念叨"对了,还有结案报告。"

她的耳膜像要裂开一样,她瞪大双眼,目眦欲裂,一脸不敢相信的僵在那里。

"你怎么了?"罗明看着她的表情问道。

静安只是问"……凶器你找到了?那上面的……指纹呢?"

"……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说凶手不是我呢?"

她恶意一笑,罗明并未感到奇怪,只是盯着她放在桌上握成拳头的左手。

"我就直白的告诉你吧,首先,医学上讲一般人持刀分为右手和左手,对于行凶者,左手持刀和右手持刀刺入受害者身体伤口构成是不同的,"他拿出一张纸来,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她面前"这是法医对死者唐海的死亡鉴定报告,很抱歉那家伙玩忽职守忽略了这个细节,导致我们一直以为伤口是右手造成的,不过,现在我可以肯定了,一直习惯用左手的你才是凶手。好在你主动自首,认罪态度诚恳,如果在服刑期间表现好的话……"

"……那把刀上的指纹你怎么解释?"静安咬牙切齿的望着他。

"指纹?那上面全都是你的指纹你要我怎么解释?"

静安满脸错愕,崩溃了。

"看你的表情,我大概明白了。"罗明瞟她  "唐海强暴你之后,你最痛恨的其实是你姐姐,如果不是她把那个男人领回家,你不会被侮辱,你说的指纹其实是你姐姐的指纹,你小心翼翼拿着刀,生怕弄坏了上面的指纹,这也是为什么死者有一处伤口显得很浅,大概就是你只想着尽量不去碰指纹却没杀死唐海,所以你下定决心又捅了他很多刀,刀刀致命,你拿着凶器回了家,却在心里想着,怎么嫁祸给你姐姐。"罗明得意又沉重的打量着她"你扮演了一个善良妹妹的角色,假装去顶罪,然后有意混淆我们的视线,让我们对你的证词产生疑点,比如你说你不记得何时杀的人,你故意说天已经黑了,最后我问你凶器时,你又故意强调指纹,如果刀柄上出现另外一个人的指纹,你料想我们一定会去翻案,所以你一直等待着出去的机会。"最后罗明轻轻叹了一口气,悲哀得看着她"其实你姐姐才是那个最善良的那个人,她不见的理由也是她在帮你,而你,扮演一个善良愚昧的妹妹,都是为了东久吧!"

不,不是的。

静安慢慢抬起头,她的眼底,是死灰一片的平静。

"你真的很糊涂,这么做的风险很大,成功的几率很小,你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呢?"

"……我失败了……"她若有所思的念叨"……东久,他知道我失败了吗?"

罗明心惊,他盯着对面女子漆黑的眼瞳渐渐被蒙上一层薄雾。如同接受耶稣受难一样的目光"你以为你对了吗?"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角有泪滑过,却微笑着"妹妹杀了人,想嫁祸给姐姐,于是她伪装成自首,如果漏洞百出,警察一定不会相信,可是她忘了她是用左手杀的人。"

一颗一颗的眼泪从她脸上坠落"……妈妈……她果然很爱姐姐……"

罗明脸色发白,没有说话。静安微微侧过头,她的目光一片羽毛,遗落在了别的地方。

"你唯一弄错了,姐姐,她是一个坏孩子。"

她说。

妹妹五岁那年,妈妈教她写字,可奇怪的是,妈妈总是提醒妹妹,一定要用左手哟。

妹妹很笨,左手拿笔的姿势又怪又滑稽,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静欢曾经不止一次嘲笑过她,可是妹妹爱哭,她一哭只会闷不吭声的掉眼泪,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她打心眼儿里厌恶,却能招来妈妈的怜爱,将过错像包袱一样丢给她,然后转身牵着妹妹进房间,继续教她写字。

很长一段时间,她一个人待在书房里练习写字,字迹整齐漂亮,她高高兴兴拿给妈妈看,妈妈笑了笑,坐在阳台上,阳光落进妈妈的眼睛里,在她的手上得意的拿着一张纸,上面的字体又大又丑,她知道,那是静安用左手写的。

妈妈欣然微笑着"小安进步了呢,你看,妹妹多努力,你要向她学习哟!"

她看见妈妈的笑容藏到了阳光里。

妈妈看不见她。

在静安被捕的第二年冬天,那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静欢重新踏入了静安杀死唐海的那条小巷。

风雪弥漫的巷子尽头,如同一眼望过人生尽头的荒途。那是唐海最后瞭望的天空。

"嚓"那把匕首飞快得刺入,她的左手上一瞬间沾满了血。

她知道唐海只是昏死过去,她也知道自己第一次使用左手不至于杀死一个人。

她只是看见了不远处黑暗里藏起来的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而已。

静安会杀死他吧。她在心里默默祷告。

穿粉色小袄的女孩在远处堆着雪人,四周空无一人,白的雪,黑的楼,女孩的颜色像耶稣受难的目光一样,凝望这个灰白而狭小的世界。

她踩着积雪走了过去。

女孩听见雪声,抬头望着她。

静欢看了她一眼,却格外漫长。

"姐姐?"

静欢微微一笑"你认识我?"

女孩踮起脚凑近她的耳畔轻轻说"……你杀过人,我看见了。"

静欢愣住了,女孩的脸冻得通红,她忽然急忙捂住嘴,小声说道"呀,哥哥叫我不要说的,叫我不要说看见的……"

"哥哥?"

小女孩露出天真无邪的目光"哥哥给了我好多糖,叫我不要说,不要讲!"

时光穿行回到她十岁那年的秋天。

她一路小跑,穿行在芦苇飘絮的小路,路的尽头是光秃秃的荒地和一块落破的泥墙。

那里有她童年最肮脏的秘密。

去死吧。沈静安。

她写下纸条,埋进黄土里。然后,她一个人无声得哭起来。

妈妈总嫌弃她哭得让人厌恶,而闷不吭声的静安却能得到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怜爱。

哭完了,觉得再也挤不出眼泪,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目光清晰得看见远处两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孩子,静欢很想过去,因为她总能交到很多新朋友,但是自己刚刚哭完,眼睛肿肿的,她一想又犹豫了。

"一……二……三……四……"肉嘟嘟的男孩捂着眼睛对着墙认真数着。

白瘦的男孩转身看见远处的静欢,微微一怔。

"……十五……十六……十七……"

静欢转身,男孩飞快追上来。

静欢望着他,问道"你要抛弃他吗?"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男孩面无表情,如木偶一般回答"我不喜欢他。"他认真的叮嘱静欢"不许说出去哟!"

食指抵在唇上轻嘘一声。然后,他们一起消失在芦苇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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