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得胃癌以后

我一声不吭地坐着,胃翻搅得难受。烟瘾又犯了,我闷声从衣兜里掏出仅剩三支烟的盒子,抽出一支塞进口里,用打火机点着。

旁边的妹妹,妹夫,侄子侄女,外甥和外甥媳妇就是否该给我做手术的问题在进行激烈的讨论,你一言,我一语。我老了,听力不好,耳边嗡嗡声一片,我看见我吐出的烟一圈一圈绕着,慢慢上升,然后散开。

昨天大清早,外甥带着小五和我的妹妹带我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B超,心电图,脑电图,最后才给我做了关于胃部的检查:胃镜,CT……一项一项的检查完毕后,我有点头昏脑胀。我很不明白,我明明只有胃不舒服,医院却让我做了那么多检查,而且除了胃部结果尚未出来,其他检查项目各项结果都正常。

早上,我的胃部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小五拿给我看时,我看见她的眼红红的,她笑得很艰难,但说得很轻松,她说:“二爸,医生说是你胃上长了瘤子,做了手术就好了!你心里别有负担。”

负担?哪来的负担?我无子无女,一辈子打光棍,这辈子活到六十八岁才第一次进医院,我也该乐乐呵呵的。

小五是我最小的侄女。我大哥共有五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其他四个侄女都嫁出去了,唯有小五留下,招了强子作上门女婿。大哥去世后,我的身边好歹也有小五和强子,他们也算是我的半个儿子儿媳吧。

我接过那几张单子,手筛个不停。瘤子,肿瘤,我不敢看单子,尽管我知道我也看不懂。

我问:“是良性的么?”

小五看我的眼神扑朔不定,她看了看我的妹妹,然后说:“是良性的,良性的。”她说了两遍。

良性的就好,我心安不少。

我的胃持续疼了半年了,直到半个月前,我才觉得真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了。饭一吃就吐,疼起来连止痛片都止不住,夜里睡时更是绞着心的疼,疼到睡不着,我捂着肚子撑到天明。

我们村前几年就有个老汉得了胃癌,动了手术也回春无望。我怕我也得个什么胃癌,夹烟的手指上掉了烟烬我也没觉得烫。

看吧!好坏也就这样了,我强迫自己,将手上的那几张报告单送到眼前。其实我真的看不懂,但我能认识上面的字,图片下面写着医生的诊断结果,触目惊心的四个字:淋巴肿瘤。

淋巴。听年轻人说一旦得淋巴癌了就没救了,我的心慌了。

肿瘤。我想过最坏的结果,但我的心还是咯噔一下。

要真是癌症,那是多么可怕的字眼。我想我这一辈子做人都老老实实的,老实到连老婆都没娶,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对不起任何人。老天啊,你非要这样对我?小五说是良性的,是吗?为什么他们打电话时都躲出去?回来时又都装得若无其事,可眼睛都是红的,像我正抽的烟头,无神的一暗一亮。

“二哥,你说句话呀!这手术做不做可得你自己拿主意啊!”我的妹妹坐到我旁边凑近了跟我说。其他人也都朝我这边看来,我才明白过来,在这屋子里我才是真正的焦点,这一辈子估计也就这么一回,或者还将会有第二回。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怕死,真的,我怕我胃上的那颗瘤子真的是恶性的,我怕我不做手术也会死,或者做了手术,手术不成功我还得死。我的烟抽完了,我又拿出一支来点,却被我的妹妹顺势夺走了。她的语气加重:“二哥,你现在不能抽烟,得戒掉!”

是啊!我忘了,昨天医生确实叮嘱过我。看来我五十多年的烟龄到期了,可刚刚,我分明也抽了一支,居然没人看见。我抬起头,看见妹夫家屋顶上雨水渗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圈,白漆皮摇摇欲坠,好像随时要砸到我头上,我有些惶恐不安。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事搁谁身上都是一个措手不及防不胜防的炸弹,可这个炸弹分明投向了我。

来到妹夫家五天了,因为只有他家离医院比较近,我总算还有个落脚点。我的妹妹自老父老母离世后就很少再回娘家,如今姊妹四个只剩下我和她。看着妹妹一家过得蒸蒸日上,我不由心生羡慕。若我也有妻子儿女,我的日子也该是红红火火的罢,只可惜,我这辈子只能是个老光棍。

自从我来到妹夫家,妹夫天天去别屋里睡觉,我耳朵聋了,但分明听到他说他嫌我寒碜。是,我确实寒碜的。胃不舒服,干呕时吐出一滩酸水,咳嗽时一口一口地吐痰,咳到恶心。我厚着脸皮来到这,不招人待见就不招人待见吧,可我妹妹为难的眼神让我看得心疼,她肯定背地里和妹夫吵过。这几天,她每天精心地照顾我,为我做我能吃的清淡的汤水,她说:“二哥,你就安心住下,把心放宽些。”我的妹妹终究还是疼我的。但我明白,妹妹自出嫁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我和她再亲也就是一张纸的厚度。我一天天待在这,吃这里的,喝这里的,我妹夫的脸会一天比一天阴。我怪自己的身体怎么这么不争气,让我不得不寄人篱下,低眉顺眼。

我心里想笑,手术,做手术得要钱啊,我哪来那么多的钱。医生都说了,手术最少也得七万。七万啊,我上哪儿去凑那么多钱。我还是沉默地坐着。

妹妹又说话了,她对众人说:“二哥这病肯定得治,无论如何也得凑钱把手术给做了。我不能看我二哥就这么天天难受着……”妹妹说着就哭了,我的心被揪着般的疼。妹啊,你以为只有你知道二哥的难处?二哥也知道你心里的苦啊。妹夫站在炕边将眉头皱成一疙瘩,头低着不说话。

“手术费最起码得七万块,我这儿实实在在能拿出五万块,我就能凑这么多。”强子说道。

我相信强子能拿得出来的,五个侄女中最有钱的也就数小五了。强子总归是让我欣慰的。

“五万都在银行呢!我们顶多只能拿出三万块。”小五看了一眼强子有些为难地说,她继续说:“我这就给亲戚们打电话,让他们能帮上忙的尽量帮。”小五逃也似的出去了。屋子里的人看着小五走出去的背影,强子叹了口气,低头不再说话。我知道,强子虽是一家之主,可重大决议强子是做不了主的,决定权还在侄女小五手中。也罢,我一个叔伯,有人帮也是破天荒了。

屋子里只剩下侄子,妹夫,外甥和他媳妇面面相觑,妹妹坐到我旁边一声一声地叹气,这几天,她也没怎么好好吃过饭。

外甥说:“我凑一千,多了也拿不出来,这几年也没攒下多少钱。”外甥媳妇看了一眼外甥没说话,但我心知肚明那一眼的涵义。我在这吃吃喝喝,外甥这几天跟着跑腿,出力气,一千块足够了。

胃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捂着肚子站起来去找止痛片,连服下三片觉得心安了许多。

第二天,妹夫家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他外甥侄子们也都来看我,屋子里站满了人。他们都劝我要想开点,不要有负担。我笑着说:“没负担,没负担,我活这么老了还怕死不成。”其实,我真的怕,一晚上睡不踏实,辗转难眠。

屋子里人进进出出,五个侄女们站到外面去谈话。我透过窗子看到她们揩着眼泪,不时回头看看我,一个个红着眼睛。

我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么多人来看我,还一个个背着我哭哭啼啼的,还用得着隐瞒?肿瘤,多么模棱两可的字眼,让人猜测得心慌,现在,我不用心慌了,我已经确定自己就是一个胃癌患者,就像村里的那个老汉,我不治得死,治了也不一定能活。周围的声音聒噪,我的耳朵里像有只黄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不停地响。

晚上,所有人聚在一块儿开始商量手术费的事。我又成了话题的焦点。我发现这几天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我又开始惦记我兜里的仅剩下的俩支烟了,就像猫挠在我的心上,可我不敢抽,这么多人看着,我只能忍着。我看见妹夫家的白炽灯无聊地挂在空中,被花色电线吊着,发出并不太亮的白光。

“三姑,你出个主意吧!”我隐约听见小五将问题丢给了我妹妹。

妹夫接话了,他向来能说会道:“这么重要的问题你怎么能丢给你三姑,你三姑怎么做主?这问题当然还是得你们这些亲侄子亲侄女做主的。”

外甥也说:“对啊!我们毕竟是娘舅关系,你们和我二舅的关系才近啊!”

都说“外甥是狗,吃完就走。”这话一点也不假,想我当初一个电话打来二话不说就来给外甥帮忙装修婚房,搬砖头,盖石板,和水泥,什么累活没干过,现在媳妇娶了,新房住上了,我这舅舅就没用了,远了,不亲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其实,他们的顾虑我都懂。任谁也不想难做人,谁出不出钱那都是自愿的事,还能逼着别人掏钱不成?哪有什么主意,最好的主意就是我自己要是有儿有女还有钱,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不用牵累这里的任何人。

我的妹妹没说话,我知道,这个家她做不了主。我现在能住在这里也真是烧了高香了。

“我这凑凑能拿个五千。”大侄女说。

“我顶多能拿三千……”三侄女说。

二侄女说:“我出去打电话,我想最起码俩千块应该能借得来。”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无论多少都是份心意,有这份心意就好了。

我的耳朵木木的,要是彻底聋了就好了,那样,我的世界就安静了。我真的困了,困了,对,睡着了就安静了。我侧身躺下,屋顶像是一个大陀螺在一圈一圈地转,我看得晕晕乎乎,索性闭上眼睛。

俩天后,他们七拼八凑把钱筹齐了,准备让我做手术。

被推进手术前,医生讲明了手术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然后让家属签字。我不知道在场的谁算得上是我的家属,他们都清楚要是手术出了问题,担责任的就是签字的人。他们在手术室门口推推攘攘,僵持不下。

冰冷的针头扎进了我皱巴巴的松懈的皮肤里,麻药的作用一点点起效,我的意识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模糊……

我隐约听见有人好像叫我——

“学号22的同学,站起来说一下抑制胃酸分泌的药有哪些?”

舍友戳戳我的胳膊肘,我“噌”地站起:“什么?老师。”

不好意思,我又上课抛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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