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风】千秋绘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裴十公子


楔子

盛夏,绿深阴浓,满树的知了聒噪个不停,平白让人添了几分懒腻。

我伏在案台,翻阅着手里的奏折,脑海里却无端生出江南巡抚提到的钱塘青荷,满池萍碎……

“夏昼苦长,陛下歇息会儿吧。”

许是看出了我的烦腻,清岚十分识趣地把满桌的奏折放了放,顺手呈上一幅画轴:“陛下,这是画苑先生的新作,特意供上来供您解乏。”

画卷铺展开来,只见满目青山耸立,苍茫云海明灭明灭,白鹤于其中若隐若现……可只一瞬,这幅蔚为壮观的山水图恍若忽生斑驳,七零八落地拼凑成一个少年的模样……

“他日若殿下登基为帝,指点江山,我只愿伴殿下左右,为殿下绘制这千秋盛世,万里山河……”

1

第一次见到周筠是在万兴二十五年,可直道万兴三十八年,我才知晓他的存在。

那日,月朗风清,宫中歌舞升平。

晚宴上丝竹入耳,歌舞缭绕,却难掩剑拔弩张之势。电光石火之间,只见银光一闪,一截断刃从一舞女袖口飞出,直直地朝殿前刺去……

这一幕正不偏不倚落到我的眼中,我当即掷出手中酒杯,阻滞了利器。眼看这女子还留有后手,我未加思索,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挺身挡在父皇面前的那一瞬,我仿佛看到这个端庄威严的帝王眼神里的动容,夹杂着他脸上惊异的表情,汇成了我永远也不懂的微妙情绪。

我倏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噗呲——”

刀刃狠狠刺进了皮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晕散开来,伴随着空中残留的脂粉气味,黏腻得令人恶心……

可……想象中的疼痛感,却如穿堂风般风流云散,像是未曾出现。

我惊异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小画师,他脸色煞白,嘴唇微裂,半仰着躺在我脚边,任殷红的血浸湿他的素衣,也染红了我的衣衫……

之后,“默默无闻小画师挺身护主”的消息传遍了宫中上下。

周筠,一个富贵险中求的小小画师,或许会是嘴碎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于我,并未有何特别之处。

2

我一脚踏入画苑的时候,正是青藤蔓延,庭内飞花的时节,在这派暖融融的春光下,有一个极其格格不入的年迈身影……

“憨子!”老人家一个劲地往炉子添火,嘴里却不住啐骂:“若是……你也没了,谁来给我送终啊……”

“一个两个都没心肝儿,赶明……赶明儿我就一头撞死,也省得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

我心下明了,年轻人胆大浑不怕,却把惊吓都留给了老人家。

我不禁心疼起老人家,内心却又隐隐有些羡慕那傻小子……

“太子殿下……老臣未曾发现殿下到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老人家不知何时发现了我的到来,恭敬地俯身行礼。也就此时,我才发现面前的这个老人,原是陈侍诏,宫中资深的老画师。

“陈侍诏您是宫中的老人,不必如此多礼。”我抬手搀他起身,唤他领我去见小画师。

风来叶动,桃花灼灼。

周筠的住处很是清幽,入室来,更是一派好闻的彩绘墨香,清雅脱俗,却让人分感熟悉。

陈侍诏领我入门,恨恨地把药杵到周筠面前后,方起身退下,脸上一派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令人哑然失笑。

“令师对你很是看重啊,”我一只手安抚住周筠,示意他不必起身行礼,另一只手端起桌子上的药碗,递给他:“无妨,先趁热把药喝了吧,不要辜负令师的一番苦心。”

周筠脸色惨白,却难掩受宠若惊之态,他怔愣了片刻后,双手接过药碗,继而仰头一口气喝下,滚烫的汤药入喉,不禁把自己烫得龇牙咧嘴的,可他愣是一声不吭。

“说吧,”我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想要什么?”

在药碗的清脆的破碎声中,少年神色一滞,继而匍匐跪地,解释道:“保护主子的安危是小人分内之事,小人万万不敢生出不臣之心……”尽是一派冠冕堂皇之言。

我皱了皱眉,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那天晚上,太傅府门前的人,就是你吧。”

3

月余前,冷风猎猎,料峭寒风夹杂扑面而来的柳絮,竟生出了几分冬日之感。

许是终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存本能,我的感知一向比旁人灵敏,尤其是嗅觉。也因而,一离开太傅府,我便嗅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我握了握腰间的长剑,正欲出鞘,便听到身后“嗡”地一声传来的倒地声。

“危,危险……”微弱的喘息声间歇传来,在漆黑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明。

细碎的月光下,我蹙起眉头,试探着走近,待我眯起眼睛细细看来,却看到……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正在我惊异之际,风过,一阵迷药四溢,我匆匆捂住口鼻,再一睁眼,面前已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还残存着的斑斑血迹和一股子散发着幽香貌似染料一样的东西,它们提醒着我,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着暗卫去调查,才知晓,那晚谢将军调离了我身边亲信,欲对我有所行动。那位代我受伤之人,虽未曾查到,可却让我得到一项意外收获。

岭南有奇石,味香色艳,磨碎可做绘画颜料,画于纸上栩栩如生,画于皮上可改头换面……只可惜此术百年前已失传,其石也早已沦为俗尘凡物。

眼下人尽皆知,我的太子之位早已沦为一个空头衔,如今局势举步维艰,若能觅得如此能人术士助我一臂之力,在夺帝之争中未尝不是多了几分胜算。

我分外重视这次的机缘,却遍寻那人未果,直到我一脚踏进画苑,来到周筠面前,那股子浓郁又熟悉的幽香……提醒了我,我的机会又来了。

“我苦寻你多日,本已不抱希望了,未曾想眼下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看向周筠,目光灼灼:“跟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周筠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痴痴问道:“殿下一向缜密,一面之缘,如何判断我是可靠之人呢?”

你当日既佯装成我,又怎会害我?若要害我,又怎会在晚宴再次救我?我心下如是想,可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

“陈侍诏年龄大了,可看不得你们这些后辈出什么意外,可若是陈侍诏出了什么意外,想必你这个做徒弟的也不会坐视不理吧?”我含笑应答,话中的冷漠与威胁意味尽显。

看着周筠五味杂陈的表情,我不禁又在心里生出了几分对自己的鄙夷。

或许,卑劣如我,打心底觉得,只有牢牢地把别人的软肋攥在手里,才是可靠的。

良久,周筠淡淡地笑了笑,温柔中带着几分苦涩:“好”。

“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事成之后,我都可以满足你,功名利禄,亦或封侯拜相……”许是生了几分愧疚,我像想到什么似的找补道。

彼时,春光融融,窗外风吹花舞,在一派莺啼鸟鸣中,周筠只静默无言。

就在我以为,等不到他回答的时候,我耳畔忽而传来他温柔清朗的话语,如孤松独立,皓月入怀。

“他日若殿下登基为帝,指点江山,我只愿伴殿下左右,为殿下绘制这千秋盛世,万里山河……”

4

暮春将至,邺城飞花,东风柳斜,宫中的祭祖节也提上了日程。

“太子,往年的祭祖事项都由你一手操办,今年让璟儿也跟着去长长见识,如何?”

早朝时,父皇没来由得提了一嘴,虽是询问,却威仪尽显,一时间,无言的尴尬蔓延开来,殿前文武百官无不面面相觑。

未及我缓过神来,我的老师——当今太傅大人,早已向前回话:“启奏陛下,祭祖一向是由储君操办,二殿下此去恐不合理法……”

“何为理法?”谢大将军向前一步,冷笑道:“陛下在询问太子殿下,钟太傅插话就符合理法了?”

“又或是,钟太傅是太子老师,太傅的话比太子还顶用了?”谢将军看向我,眼底是掩不住的揶揄嘲讽。

而我只当作全然未觉,正身向前拱手回话:“陛下思虑周到,儿臣身为长兄,自有教导兄弟之理,儿臣下去便安排祭祖事宜……”

语毕,我面前的帝王抚掌而笑,眼底眉梢皆是掩不住的笑意,竟让我在这暖融暮春里没来由得生出几分凉意。

昔日父皇和谢贵妃的闲谈又仿佛重回耳畔。

“太子心浮气躁,看似乖巧,实则心思深沉多疑,非帝王之像……”

“璟儿年龄虽小,却天资聪颖,又得爱妃和谢将军的悉心调教,或来日可担当大任……”

日高人渴,灼灼太阳刺得人有些发晕。那个亲手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的君王,我的父亲,到底只是把当个巩固江山的棋子,挥之即去,招亦须来。

如此这般煞费苦心,我……何以为报?

“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太傅大人竟走到了我身侧,俯身低语:“殿下,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殿下应小心,慎行……”

“毕竟……差池一步一生休。”语毕,太傅已然躬身退下,不再多言。

5

时光苒苒,祭祖之日转瞬即来。

一如往年,我骑马带着一批人马前往南山祖陵,只不过今年多出一队车马,二皇子苏成璟的马车。

正如周筠所说,成璟年少不知事,若是他,或者祭祖事宜,任一出了差错,我便都难辞其咎……

山路崎岖,我时刻保持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警觉,只见林中一片僻静,寂然无声,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内心隐隐不安。

我侧身看向周筠,只见他眉头紧锁,似有同感。

“钟绾,”我招手唤来身后男子,低声询问道:“让你办的事情可确保万无一失?”

“殿下放心,属下早已提前探过路,也在暗中安排了一队人马保护,”钟绾抬头看向我,眼神坚毅,语气笃定:

“此行,必万无一失。”

我点头轻笑,内心不禁嗤笑起自己的多疑。钟绾是太傅唯一的儿子,虽不及老师那般光风霁月,却也与我素来亲厚,想来可委以重任。

傍晚,暮云清寒,月缺人静。

祭祖一路顺遂,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踏入了返程,正在马疲人乏,众人放松警惕之际,只见林中银光一闪,一伙山贼

从天而降……

“该死!”我拔出长剑,狠命地刺向山贼,“两队人马先行互送二皇子回宫,剩下的人跟我冲!”

刀光剑影中,月深霜已重,凄凄骨血像是黑夜中幽幽盛放的桐花。

“钟绾!”我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小毛贼,气急败坏,“这就是你口中的万无一失?”

“属下在此”。

不知何时,钟绾已来到了我身后。与此同时,一把刀已抵在了我的喉咙,刀尖嗜血,在黑暗中散发出幽森的光。

在场的人具是一惊,只周筠率先回过神来,朗声斥责:“钟统领,你要造反吗?”

“钟太傅一世清明,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不肖子孙?”

钟绾不以为意,轻笑道:“我爹为了这么个草包太子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又得到了什么?如今有人用太子之命换我们钟家世代荣华富贵——”

“你说,我是应还是不应?”

昔日的温雅公子,如今却换了一副我完全不认识的无情嘴脸。

我只觉得脖子一凉,似有鲜血渗出,我正欲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未待人反应,钟绾已轰然倒地……

再看时,他双目圆睁,已是没了气息。

“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风过,林中树影婆娑,一黑衣少年乘着落叶负手而立,来到我跟前。

“你教我的,成君,如今你自己竟记不得了吗?”

少年眉目桀骜,不可一世的孤傲神情,竟让人分外熟悉。

哪料这厮翻脸无情,刚救我于危难,下一刻便伸手擒住了我的喉咙,眉目凶狠,似咬牙切齿:

“你……不是苏成君,你到底是谁?”

6

冷月无情,落叶无声。

原来,一阵风、一句话,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吹散了我十年的梦。

久到连我自己都快要记不得了,我叫苏芜,已逝的妙仪公主。

而苏成君,大邺的太子殿下,我的亲哥哥,早已代替我死在宣和宫的那场大火中。

时光倒流回十年前,万兴二十八年,秋。

那年的中秋佳节,月朗星疏,月光拂面,照得人心亮堂,却让我如坠冰窟。

宣和宫的灯被我点得亮如白昼。

欲迎接佳节,我拿出了一年都舍不得穿的好衣裳,为讨爹爹欢心,我准备了作了月余的中秋字画。

字画不甚出彩,却是我的拳拳心意。

我与哥哥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胎,可生下来便是云泥之别。只因,父皇女儿众多,我算不得什么,而哥哥,确实他唯一的儿子。

我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仿佛所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沾着哥哥的光,就连跟着钟太傅学习,都是哥哥说他“想要个伴读”。

人生啊,有时就是这么讽刺。

所以,当哥哥把他的字画呈上的时候,我便了然,不会再有人看我一眼。而后,字画在我的手上百转千回,纵被我揉烂,也再未见天日……

有的人便是再努力,也赶不上别人生来就有的一切,哪怕,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胎。

当晚,在亮如白昼的宣和宫,我的寝殿内,我屏退众人,点燃了这幅字画,连带着漫地的纸张、书画、刺绣……这些年我做出的所有努力,仿佛这样,一切便会随着大火烟消云散……

连带着我这可笑的人生……

后来的事情,我已记不太清,只隐隐约约觉得火势越来越不可控。那时,我痴痴地想,干脆随着这场大火灰飞烟灭也好,倒也干净……

后来,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我悠悠转醒,眼前皆是废墟。

我的哥哥,妙年洁白的温雅少年,已然伤痕累累,他看向我,依旧面容温和,眼神明亮:“阿芜不怕,哥哥……哥哥保护你……”

“哥哥保护你……”

我的眼泪顷刻滚滚而落,却熄灭不了大火,也逆转不了时光。只让我明白:我的哥哥,我恨他,怨他,可他,却为我而死……

那个意气风发的严肃帝王一夜白了头。再次见他,不再只是宴会上的遥遥一眼,而是眉目、声音都近在眼前。

父皇狠狠地捏着我的肩膀,神情痛苦,双眼通红,嘴里的话似蛊惑又似诅咒:

“阿芜,你成为成君,你成为成君……来到父皇的身边,好不好?”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宫殿上方时,“宣和宫妙仪公主薨”的消息已传遍宫中上下,蔓延到大街小巷。

此后,苏芜不复存在,活着的,只有“苏成君”。

7

“我问你!苏成君在哪?!”

黑衣少年戾气渐增,手中的力道不禁又重了几分,竟一把又把我拉回现实。

“沈铸!”周筠忽而淡淡开口,声音却掷地有声:“您不是一向自诩最是恩怨分明的吗?怎么,他日太子殿下帮了你,如今,你便要杀了他的亲妹妹吗?!”

话一出口,我与沈铸俱僵在原地。

“阿芜?”沈铸看着我,难以置信地开口,手中的力道不觉缓了几分,“你……你不是……”

“死了,是吗?”

我摇头苦笑,声音却冷静得咄咄逼人,“如果,我告诉你,死了的……才是真正的苏成君呢?”

霎时间,恍若天地静谧。沈铸瞳孔骤缩,神色哀婉又悲戚,宛若摇曳于风中的萧瑟孤松。

良久,他方缓缓松开手,转身隐于黑暗中,再未多言多语,只余背影孤绝又苍凉。

只有风中残存着的话,证明着他的到来。

“三日后,驿馆再会。在此之前,我必会挖出真相,还成君一个公道……”

风过,拨云见月,鸟雀散尽。

此刻,原地只余我和周筠,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尴尬。

“你……怎么知道的?”我顿了顿,还是打破了沉默。

只见周筠淡淡地笑了笑,语气轻松:“沈铸可以一眼认出太子殿下,我为何不能认出公主?”

“其实,小人跟公主之前有过几面之缘,”周筠迟疑了一下,踌躇开口:“之前,我被画苑先生责罚,是公主帮了我……”

“公主还留给我一条手帕……”周筠静静看着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条旧了的手帕。

手帕的用料是宫中最不时兴的料子,上面的针脚歪七扭八,依稀可辨一片绿竹猗猗。

我蓦地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初夏,竹树吹凉,南风收雨,久久等不到丫鬟送来纸墨,我便索性自己去画苑讨要。

画苑葵榴初发,我远远看到门口跪着个小少年,他全身已淋得湿透,却还直直地跪着,挺拔如松。

“你为什么跪在这儿呀?”

“先生……先生说我作的画丑,罚我面壁思过。”

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竟没来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我从怀中掏出被姐姐嫌弃的手帕,对着他粲然一笑:“啊?难道……比我绣的手帕还丑吗?”

“啊……这……”

两人相视一笑,烦恼已不复存在。

许多许多年后,仍有人记得,在那个燥热的午后,雨疏风骤,绿竹猗猗,画苑里曾传来清澈的笑声,而后,温柔了整个夏天。

8

回宫后,陛下已然知晓祭祖意外,雷霆大怒,并下令清查,可所有的线索到钟绾那里皆已无迹可寻……

可怜太傅大人,三朝忠臣,累世清白,唯一的一个儿子,却趋炎附势,刚愎自用,死,都是家族洗不去的污点。

只叹,众生多苦难,一念万劫缠。

三日后,阳光明媚,驿馆旁的山茶大片大片怒放,如漫天云霞,十里红妆。可于我而言,这触目惊心的红,却好似十年前的大火,烧到现在,烧到了今天……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只见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信纸,如疯长的藤蔓蔓延开来,仿佛苍茫天地间,只余一个单薄身影伫立其中,孤绝得不像话。

“阿芜,”沈铸看到我,便一跃而起,他一手拽着我,另一只手指着满地的信纸,反反复复地问:“阿芜,这些都是成君写给我的信啊,他怎会……”

“怎会……不在了呢……”

“阿芜,你哥哥最是疼爱你,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我都找他回来……”沈铸嗓音嘶哑,吐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

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眼泪滑落,灼烧得手心都是疼的。

恍惚好像回到了少时,我在花园不小心摔伤,手心擦伤了一大片,疼得呲牙裂嘴,却不敢哭出声。

可如此窘迫的一幕,却恰好被练功的哥哥和沈铸发现。

“小丫头如此没用,被欺负可如何好?”沈铸低声嘲笑,不改毒舌本性。

哥哥却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反驳道:“诶,阿芜有我这个哥哥有什么可怕的,我自会保护好她……”

沈铸自知说错了话,连连陪笑:“好好好,太子说什么都对,那说好了啊,你保护阿芜

……”

“……我保护你……”

少时不经意的承诺,终归变成了无可弥补的遗憾。

逝者已逝,可活着的人,总归要面对现实,哪怕它已然千疮百孔。

我咬了咬牙,定定地看着沈铸,故作淡然道:“沈铸,以你的本领又怎会猜不到,我与哥哥一同师从太傅,模拟他的字,又岂是难事?”

“你向来同哥哥感情深厚,我无意骗你……”

却也……不得已而为之……

沈铸是延月的小皇子,少时被送来大邺做过几年质子,他虽寄人篱下,却高傲不羁,这样一个人,却与素来温文尔雅的哥哥一见如故,意气相投……

不几年,延月国丧,沈铸返国。

之后,延月新主即位,与大邺交恶,两国断了邦交。自此,沈铸再未踏足大邺。

十年了,他所以为的现世安稳,全然是我这个冒牌货在信里的虚与委蛇。

“沈铸,”我淡淡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哥哥是为我而死,我也的的确确骗了你,你怨我、恨我,哪怕是要杀我,我全然接受……”

空气突然静谧,只有风拂过信纸的沙沙声。面前的少年神色悲戚,却仍然骄傲如云间白鹤,他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方悠悠开口:

“好。”

9

晚春,风雨欲来,大厦将倾。距离祭祖不过短短一个月,墙头的衰红尚未褪尽,大邺的皇城却已悉数变了天。

延月突然发兵攻打大邺,沈铸为主帅,一路势如破竹。一向骁勇善战的大邺竟节节败退,连失五座城池,眼看延月兵马已兵临丰州城下,只逼都城……

如此紧要关头,那个统揽大局的帝王……病倒了。

“如今危机关头,只有太子亲征方能稳定军心!”

朝会时,谢大将军如是说,引得朝堂上一呼百应。“恭请太子殿下亲征”的声音瞬间此起彼伏,如雷贯耳。

可笑的是,他谢大将军一介武将,危急时刻留在皇城苟且偷安,美其名曰,镇守皇城,

却亲手把太子推向了战场。

“咚——咚——咚——”

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伴随着丧钟阵阵,落花散尽,与此同时,“太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遍了宫中上下。

皇帝的寝殿内,病入膏肓的帝王躺在床上,双目微阖,形如枯槁,已全然不复往日神采,只在听到身边发出窸窣声响时,才颤颤地睁开双眼。

“陛下,几日不见,您怎么就病成了这副模样?”谢将军睥睨着病床上那个病恹恹的帝王,满嘴虚伪。

“陛下,可有听到丧钟啊?”谢将军勾起唇角,伏在帝王耳畔,句句恶毒:“太子——战——死——沙——场!”

只见床上的帝王身体猛得一僵,继而,狠命地抓住跟前人的胳膊,似是有着天大的不甘。可到底,也只是被眼前人狠狠甩开。

“我在你面前低眉顺耳的够久了,我们谢家世代贵族,怎甘心真的久居人下?这皇帝,你当得,你们苏家的草包子孙当得,我,便当不得吗?”

谢将军声音渐趋癫狂,恍若一匹吃到垂涎已久的肥肉的饿狼,他急不可耐地诱哄着:“把玉玺交出来,而后,你便安心去吧,我定会——”

“噗嗤——”

话还未说完,谢将军便被人从身后一箭射穿。待他拖着颤抖的身躯,扭过脸来,却又僵在了原地。只见他面前人的容貌,与床上的帝王竟一般无二。

“谢琨,你好的胆子啊,怎么?如今连朕都不敢认了吗?”帝王不怒自威,方显王者风范。

“你——”谢将军一开口,却哇得一声吐出好大一口血。

“谢将军,谢府内外皆被陛下的人包围了,你……还有何筹码?”

我推门而入,只见谢将军的脸在短短一瞬便呈现出惊恐、怀疑、懊恼等诸多复杂表情,当真有趣得很。

“谢将军是不是想问,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可我若是死了,怎么得见如今这场好戏?”

一场由我亲手策划的好戏。

见到沈铸的那天,驿馆大红大红的山茶开得正好,在那片灼灼红花里,他笑得很苦:“此次前来,本是为了助成君一臂之力的,他不在了……”

“若是能帮到你,他也会很开心,是吧?”

原来,谢将军狼子野心,暗地里与延月的君上答成协议,他允诺,延月能在此次大战中轻而易举地获得五座城池,相应,延月需要在丰州一战中杀死苏成君,助他顺利夺帝。

索性,我便将计就计,连夜进宫,与父皇一起密谋了这出好戏。

由此,我方知晓这十年父皇的苦心孤诣。

“成璟年幼,谢将军狼子野心,谢贵妃一心向着母家,也不见得对我有几分真心……”

“……阿芜啊,只有你,才是父皇真正的左膀右臂……”

那日,太和宫的烛火明明灭灭,在父皇坚毅又慈祥的目光中,我看到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背后的忍辱负重……

有了父皇的暗令,我得以调遣人士,集结旧部,再加上周筠那鬼斧神工的易容术,沈铸的里应外合,一个周密的牢笼就此落成,只等着谢将军自投罗网……

“所幸,谢将军不负众望!”

10

云销雨霁,一切已尘埃落定。

再次踏入画苑时,漫天锦绣,蔷薇摇香。我本欲顺手折几枝插花,却看到枝叶葳蕤处,一个素衣男子正静默作画。

还未待我走近,周筠就噌得把画一收,这一收不要紧,画卷刺啦啦地撞翻了颜料,好巧不巧地甩了我满身。

“殿下恕罪!”

看着周筠满脸歉疚,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的滑稽模样,我不怒反笑:“咳咳,那个……把你手里的画给我,我就不罚你了!”

“啊……”

眼看周筠傻在原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侧翻身便伸手抢了来,只见周筠的脸瞬间染上了几分薄红,模样竟比旁边枝叶婆娑的蔷薇还要娇俏几分。

有趣……

我不顾及周筠的意愿,强行把画卷打开来,风吹蔷薇香,只见一位美人儿映入眼帘,云堆翠髻,灿若春花……

再细细看来,眉目间竟全然是我的模样……

“好啊,周筠,你胆子大了,竟然敢编排起当朝太子!”我抬头看向周筠,只见他已颤巍巍地别过脸去,不敢再看我一眼。

也可能在寻找能钻进去的地洞……

“本太子要罚你,”我看向周筠,粲然一笑,“罚你啊……永远留在我身边……”

周筠闻声霍然抬头,而后,四目相望,两生欢喜。

番外

又是一年春,腊雪初消,春山可望。

苏芜偷偷取来周筠年前便做好的纸鸢,志得意满地来到了后花园。

晴空碧云间,纸鸢高飞,她的心仿佛也随着纸鸢悠悠升空,在风中自由翱翔,自此,没有国计民生,案牍劳形……

谁料,苏芜脚下忽得一个趔趄,直直向前摔去。眼看着纸鸢从高空缓缓陨落,她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待苏芜整理好仪容,只见暖阳下,面前男子华衣墨发,濯濯如春月柳,他一脸温柔地笑着:“阿芜,你没事吧?”

未待苏芜反应过来,面前人又好似发现了什么,摇头无奈道:“阿芜啊,你怎么又偷穿哥哥的衣服,以后若是嫁人了也如此这般胡闹吗?”

宠溺的语气,恍若春风拂面,熟悉又温柔。

不远处的假山尽头,沈铸负手走近,笑逐颜开:“说好了让周筠画像,你们都躲到这里算怎么回事?”

沈铸戏谑地看着苏芜,笑意不减:“阿芜小公主,把驸马一个人晾在那里,不好吧……”

碧空如洗,风吹草香,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真好。”

苏芜痴痴地笑出声,与此同时,有双手轻轻为她拉上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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