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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喜欢安静,在城里随我住了几年后,便想回到农村老家。我尊重母亲的意愿,母亲住回了农村老家,我还住在城里。
老家房子很旧,但母亲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这方圆十里是母亲生命里最熟悉的地方。再加上亲戚都在附近,对母亲来说,这才是让她真正舒坦的家,才是永远的灵魂的家。家和住所不同,母亲在我这里住,这里对她来说,不过是个住所,永远不会是家。
我深知,母亲对这个奢华的城市毫无眷念,相反,对这个城市的喧闹极其厌烦。所以,我非常理解与尊重母亲的想法和决定。别说好静的母亲,就连我,对这个城市也并无多少留恋之情。
现在我和母亲的联系,仅限于每周一到两次的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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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的通话内容很简单,除了生活的寒暄,几乎没有其它任何内容。我从来不和母亲交流工作的事情,工作上的事情,母亲也听不懂,我也没有必要让她操这份心。
电话里,我和母亲交流最多、最频繁的的话题就是“吃饭”问题。每次通话,母亲第一句话必定是问我吃了没有。在母亲看来,孩子吃得饱饱的,比什么都强。
这一点我非常理解。小时候家里穷,每顿吃得饱饱的便是最让人满足和幸福的事情。那时候,虽然一日也有三餐,但因为粮食并不充裕,所以早、晚餐必定是稀饭,中午才有一顿干饭。今天看来,这似乎是养生的安排,而在那时候,纯粹是节约大米。
就稀饭的菜,不过是自家腌制的、一年吃到头的咸萝卜、咸白菜。而一家人配干饭的那顿菜,也不过一两个自家菜地种的、当季的时令蔬菜。
我记得非常清晰,每次当菜炒完盛起来的时候,我和小妹就急不可待地将早就准备好的米饭倒进炒菜的锅里,再拌一拌,为的就是利用粘在锅壁上的菜汤,这种拌饭味道简直太美了。有时候,我拌第一遍,小妹拌第二遍,这第二遍,纯粹是个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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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管什么时候问我吃了没有,我必定不假思索地回答“吃了”、“早吃了”。其实,为了健康和简约的需要,一段时间以来,我经常不吃晚餐,但我从来不告诉母亲。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解释,也无法让她消除对孩子少吃一顿饭的担心。
母亲经常和我说,你看村子里谁谁谁长得多好,小肚子突突的。想想挺好笑的,小肚子突突的有什么好?但我清楚,母亲表达的是她真实的认识和美好的期待。
在过去的农村,面黄肌瘦的人比比皆是,现在依然如此,这是辛苦操劳和营养不良的表现。母亲这一辈人很害怕这样,在他们眼里,头发黄黄、胸部平平、小腹扁扁、大腿细细,都是吃不好、喝不好、日子过得不好的样子,相反,头发油亮、满面红光、大腹便便才是长得好、生活得好的形象。
母亲年轻时得过结核病,后来治疗钙化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上饭量极小,人很消瘦。在母亲的认识中,胖点才好,甚至腰粗肚子大才好。所以,当我下定决心减重的时候,我绝不敢告知母亲。其实母亲哪里知道,如今的生活,想要胖点很简单,而为了瘦点,却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代价。
我好,母亲便好。这个世间,为我们生活得好而打心底开心的人并不多,有三五个就算很好了,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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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回报给母亲的,也仅仅是电话里一些反反复复的“告诫”:一日三餐,要现做现吃,不要吃剩的;平时卖点菜吃,不要老是吃咸菜;鸡蛋营养丰富,要一天吃一个,不要卖掉;钱需要花就花,不要舍不得,不差那一点生活费。
母亲总是满口应允着,但我知道,我强调无数遍的这些话,没有一点母亲真的做了,而是一直在“糊弄”我。我“糊弄”她,她不知道;她“糊弄”我,我是心知肚明的。
母亲的日子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前年过年我带回家的一袋香菇和木耳,去年过年回家,我发现还挂着墙上,都早已经发霉了。
前些天,我回去了一趟老家看母亲。家里正是收获的季节,稻子黄了,棉花白了,山芋红了,黄豆熟了,但在我看来,我所看到的处处风景,无不是家乡长辈们含辛茹苦、流汗劳累的印迹。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面条,专门为我下了米面,米面是早早就用温水浸好的。家里有煤气,但母亲几乎不用,母亲不厌其烦地用柴火灶烧,一会儿灶下加一把柴,一会儿灶上添一点水。母亲下好了一大铁锅面,先用农家大蓝边碗为我盛了满满而厚实的一大碗,再给自己盛了一小碗。
这一大碗面下肚,我差不多就已经饱了,但锅里还有很多。母亲说,面条好消化,一会就饿了。母亲一个劲地在一旁催促我去盛,就这样,两碗,三碗,四碗,直到锅见了底。母亲很开心,但面条到了我的嗓子眼,一弯腰就会倒出来。我对母亲说,太好吃了,绝不能浪费,我还能吃呢。我想,这哪里是不想浪费啊,这分明是母子情深。
我给母亲带回了一些菜,母亲说,带这么多菜,我这一个人要吃到什么时候?我说,急什么呢,慢慢吃,好日子长着呢。
好日子究竟有多长,我不知道。好日子再长,我也不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