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汪曾祺斗肉

汪曾祺以“擅写,擅吃,擅写吃”闻名,他曾认为蒙古族的手把肉无与伦比,专门写文回味纪念。其实我是不太服气的。天下之大,总有他老人家没去过的地方,也总有他老人家没吃到的特色。其他不说,单就羊肉来讲,我们中原地界的回族也有一种吃法堪称一绝,名曰垛子肉。比起手把肉名字的豪气,垛子肉就透着中原地带的憨厚,实在,匠心独具。


“蒙古人杀羊真是神速,不是用刀子捅死的,是掐断羊的主动脉。羊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蒙回两族这一点倒是非常一致。回族宰羊也讲究“快、准”,由阿訇(清真寺教长)在羊脖子动脉处下刀,务必利落迅速,为的是尽可能减少羊的痛苦。不过,蒙古族杀羊现场“连一滴血都不溅出”,我们则认为血液里容易滋生细菌,一定要把血放干净。不过,放出来的血会用盆子接住,倒锅里烧开水‘紧’一下,然后拿到集上 去卖。回族人不吃血。


据汪老记载,“‘手把肉’即白水煮切成大块的羊肉。一手‘把’着一大块肉,用一柄蒙古刀自己割了吃。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块肉吃完了,骨头上连一根肉丝都不剩......吃手把肉过去是不预备佐料的,顶多放一碗盐水,蘸了吃。现在也有一点佐料,酱油、韭菜花之类。因为是现杀、现煮、现吃,所以非常鲜嫩。在我一生中吃过的各种做法的羊肉中,我以为手把羊肉第一。如果要我给它一个评语,我将毫不犹豫地说:无与伦比!”


就制作过程来说,比起手把肉,垛子肉的做法堪称工程浩大。


小时候家里做屠宰生意(那时候的回族几乎家家户户都做),剖肚剔骨的山羊肉便经常做成垛子肉,尤其在冬天。冬天有垛子肉最后成型需要的低温。那时候制冷设备不多见,自然的低温便是良选。


去头去四肢去内脏,清清爽爽的肉身子加盐,按摩,腌制。搁置几个小时后,放进口径一米多的装好水的地锅里,用一块大纱布包一大捧佐料丢进去,应该是八角,茴香,桂皮之类的吧,据说足足十几种。这么多大料,不争不闹,在一个锅里通力协作,匠运成一方绝妙特色。


水开后再煮四五个小时。通常一次宰好多只羊,一次也就煮好多只羊肉身子。


往往水开后没多久诱人的香味便四处飘散开来,常常惹得我们魂不守舍,玩也不是,借口给爸妈帮忙又被嫌弃碍手碍脚。蹭到灶台跟前,无论妈妈怎么赶都赖着不走,被牢牢粘在了灶台旁一般。


长时间焖煮后肉通常会缩水很多,大小不一的肉身子变成了大小不一的肉块子。记得那时候我经常暗暗地担心,怕时间太久肉会煮化掉,操心得一会儿看妈妈一会儿望锅灶,像一只啄食的鸡一样不停地点头、抬头。可是,妈妈淡定自若地烧着火,一点儿也不“急我所急”。现在想想,煮肉最讲究火候,须得恰到好处,才能保证成品应有的美妙口感。妈妈应该早就拿捏得当了然于心,而我只是太盼望揭盖捞肉的那一刻,太焦灼难耐了……


肉煮好后,用抓钩一块块抓起,放到特制的大块案板上,色泽汪汪,油光水亮,连香味都让人觉得粉嫩粉嫩的,袅袅升腾,诱得人忍不住耸几耸鼻子,一阵猛吸!然后开始码垛穿衣——大块放两边,小块放中间,夹杂一些碎落的肉,码成山包,裹上至少两层密实的棉纱布,紧紧扎住,上面铺一排扁扁的木棒子(防止把山包压碎,现在普遍改用牛肋骨)。棒子排排好,开始上杠子。 杠子真算一个重型武器了,是成年男子壮实的大臂一样粗细,长约两米的方木,横压在整排棒子上,以挤压出多余的水分油脂。杠子两段用指头粗的麻绳缠绕好几圈,牢牢固定,静置,过夜。爸爸妈妈忙好这些,通常已经是晚上十一二点钟了。有时还要更晚。


第二天一早,解绳子,下杠子,脱纱衣,垛子肉总算大功告成了。垛子四围趴了一圈半透明的胶状物,那是挤压出来的凝固了的肉汤和油脂混合物,类似鱼冻皮冻,可以揪起来就吃,味道足足的。但是,有一点不好的是,通常尝完这个,来一大口垛子肉解馋的渴望就更加难以抑制了。


经过一整夜的大刑伺候,松散离骨的数只羊身子成了小号麦秸垛一样的粉白相间的肉垛子。看起来沉默稳重,颇有实力。


没吃过的人看着这么一大垛,肯定发愁,这么结结实实的从何入口呢?咱中原人实在但不毛糙,吃东西也很讲究。这肉要用刀片着吃。刀法娴熟的人刀起肉落,一片一片地,撕落纸片一样,不一会儿满一盘子。嘴馋的心急的直接捏起来就往嘴里送,十几味佐料混合的香味和繁复的制作而成的爽利嫩实的口感,霎那间安抚了躁动着的各路馋虫。


垛子肉还有一种地道的吃法便是用烧饼夹着吃。烧饼也是另一特色。“烧饼夹肉,越吃越有”,这顺口溜用方言讲起来傲娇感十分明显,透着一股仓廪殷实的充足底气。在豫东北严寒的冬天,手捧一个刚出炉的洒满芝麻的热饼子,焦香焦香的,中间划开至腹底,塞满薄透如蝉翼的肉片片,大口咬下去,唇舌之间,香味迸溅,让人不由自主地抿起嘴,细细嚼,慢慢品,缓缓地咽……通体沉浸在得此美食,人生无憾的陶醉之中。一口饼肉硬是吃出了满汉全席的富足感。


汪老着实应该先去中原考察一番,品评品评我们的垛子肉再做是否“无与伦比”的论断。


话说,在我们小时候,垛子肉常做的人往往不常吃。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般家庭都是用来保障一窝孩子的衣食和学用,金贵的很。所以,我并没有很多吃垛子肉的记忆。妈妈心疼灶台前赶不走的我们,就揭开锅盖给每人盛半碗肉汤,让我们泡馒头解馋。急性子的二姐,直接顺着锅边儿把小馒头块溜进去,肉汤浓香,馒头溜进去就得马上夹起来(不然就粉化到汤里去了)敷衍吹两下便往嘴里送,往往烫得她一边吃一边嘶哈嘶哈地吸溜嘴。


回族人在羊肉的烹制上个个是能工巧匠。大概有实力跟蒙古族一同名列前茅。各种眼花缭乱的吃法能说上一天一夜,跟历代牧羊为生的蒙古族应该也难分伯仲,在我这里就先并占鳌头吧。其他有不服气的,我们吃饱了再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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