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单位有没有伙食补助啊,加班费之类的?”安静了一会儿,小朵忽然对我的俸禄情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停问我,绩效工资,住房公积金,出差费,以及各种补贴的具体数额,待我大概介绍了情况过后,她如释重负般地抛出一句,“跟他差不多嘛,他的餐补还要比你多一点哦,而且他除了法定节假日以外还有两个假期,你没有。”
这个“他”指的是她那位在中学教历史的男朋友。前段时间还听她诉苦,因为男朋友的家人不接受她,所以压力蛮大的男生也强迫她看书考事业单位之类的。“大部分工资都花在报名考试上了,去省内各处的车费和住宿,开销太吓人。”辗转折腾了一年多,工作毫无进展,“一看书就头痛。”小朵说。她现在还在我们以前一起打工的超市里。
“他还是挺上进的,虽然工作已经稳定了,但每年都会准备公务员考试,希望事业上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提起男友,小朵明显自信了很多,“才参加工作不久,就有好几万块的存款了。那笔钱我正在想办法弄到手。以后要是能在一起,就作为订婚的彩礼,要是哪天他变心把我飞了,那就当做是青春损失费吧。话说,也没几年能给我耗的了,得为以后做长远打算啊。”她大口喝着红茶,吸管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我就是被以前那个变态傻子神经病给洗脑了,死心塌地跟了他四五年,最后落得人财两空。所以啊,从现在开始一定得学聪明点。”
安静地看着手里的烟,安静地吐出烟气,看它们冉冉上升的形状。烟灰很快蓄了一截,轻轻抖进烟灰缸。我的悲惨遭遇没有换来对方的同情与安慰,反倒让自己像个祥林嫂,所以接下来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总不能让我跟着她一起臭骂前男友,或者帮忙出主意怎样去套现任的钱财吧。
小朵也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她喝完一整杯的红茶,捏扁了纸杯。我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正当我打算开口结束今天的聚会之时,她“诶”地发出一声细微的感叹。我扬了扬眉毛,表示不解。然而接下来她的一席话,彻底地激怒了我。
因为她实在是,太不聪明了。
“后区的人也知道你的事了。”她忽然这样说。
我警觉起来,“什么事?”
“我给她们看了他的照片,HR那几个婆娘都说有印象,还记得。以前面试他的顾姐还说,‘就是那个皮肤黑黑的小子啊,啧啧,真是可惜了,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她竟然、竟然绘声绘色学起别人讲话。
“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进你空间弄了几张。噢,不止是HR,还有UPC和行政部那个王姐,还有其他后区的人,都说还记得他,可能是以前吃中午饭在食堂碰见过。”小朵面带微笑地继续用她那天真无邪的绵羊音无关痛痒地说着一切“别人的事”。
那么一瞬间,我恨不得撕下她的皮。
“是挺突然的,尤其是那种,还被机器给……”
“你闭嘴!”我站起来,抡起巴掌扇了过去。
事后我一直在想,当时的举动已不是大脑中枢神经能控制得了的,那是我的手它自己在行动,来不及知会一声,因为连它也听不下去了。
那一耳光响声清脆,引发无数观众侧目聚焦。与空气一起凝聚的,还有龚小朵姑娘那楚楚可怜,并带着惊愕的神情。
“真没想到你是这种极其不要脸的无耻之人,你在找平衡么,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把我拉低到让你踩在脚底么,你见不得别人都比你好是不是,要所有人都比你悲惨你才觉得你那乏善可陈的人生有亮点是不是。要不是念在跟你认识跟你以前是同事压根儿就不想理你,还请你坐这儿喝茶?呸!你是真心实意要跟我相处的么,你是发自内心让我节哀的么,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没有看见你来殡仪馆啊,从这里去贵阳并不远。呵呵,你不来不要紧,不打电话问候也没关系,其实你我之间也没我想的那么亲密,无非就是个普通的同事,过路人而已。你要真的把他当透明,要忽视,要无所谓,随便你,我都不会介意。但是请你不要带着你那张臭嘴到处去犯贱,到处去宣传,你希望全世界都知道我男人死得很惨吗!亏你他妈还笑得出来,你觉得你的行为很光荣是不是,要不要做面锦旗给你?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所以今天才会心血来潮跟我喝茶,怎么,是来看我这副造孽的可怜样么。你现在还是像以前那样做底层员工吧,自己没出息就把男人搬出来帮你挽回颜面么,在我这个寡妇面前,炫耀你的男人挣钱比我多是吧,炫耀你未来的幸福生活是吧,你有病是吧,你妄想症是吧,毫不廉耻,叫你那位考古系的男人把你抬回去研究研究,人家要不要你还另当别论,你还是照照镜子,人丑就要多看书,再头痛也要看,小心被那考古的丢到臭水沟里!”一口气骂完,随后揭开茶杯盖把剩下的液体全部泼在她身上。
——
别,你别尖叫,那杯茶早就凉了。它并不烫。
庆辰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他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离开,愿世界为他安静。即便喧闹,也请不要打扰。你没有意识,你没有经历过人世如此纯粹的情感,那么,请你不要轻易地,一笑而过。我替你惋惜,更替你悲哀。你苍白的一生大致可以看到尽头。保重。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奶茶店,丢下那个捂着脸揪心皱眉的人。老天爷,幸好我辞职了,幸好我没有继续和她做同事,幸好我不再与她同一城市偶遇。还有,以后我的空间看来很有必要对龚小朵设置访问权限,甚至乎把她列入黑名单。无关紧要的人,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天已黑尽。新街夜色阑珊,蓝白色灯饰交替闪烁,好像天空正下着冰雨。
电影散场,外涌的人潮瞬间将我淹没。从日式章鱼丸的铺面那儿飘来淡淡的海鲜香气。不远处就是以前上班的零售商场,再顺着前面那条窄街步行十几分钟,就是我的家。虽然距离不远,但那边和新街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路灯萧条,所有发光的东西全是吝啬鬼,那片庞大密集的住宅区就像一只永远酣睡在夜晚的巨大怪兽,张嘴呼吸,恶臭逼人。我们都生活在他的肚子里——除了我家,还有几百户和我家一样的底层贫民家庭,我们拥挤且麻木地生活在他那充满污垢和异味的魔窟般的肚子里。不知道明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亦看不见未来。
认识庆辰以前,我一直单身,和父母住在一起。大学毕业,求职屡遭碰壁,心灰意冷后去偏僻农村支教一年。回到城市,为了生存和理想,每天苦苦打拼,踽踽前行。在离家不远的零售商场找到工作,具体负责消防安全、食品质量和零售防损。不定时三班倒,通宵值班是常有的事。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刻强迫自己千万不能有郁郁寡欢的消极状态,一定要咬紧牙关撑下去,哪怕是抱着一点实现可能性很小的理想,哪怕没有人与你并肩作战,都请一定要撑下去,暗夜之后的黎明,就在前方等你。
此刻摆在眼前的这条路,我走了整整二十个月。有时候是晚上,楼道昏暗肮脏,偶尔有一层的声控灯没坏,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见贴满整面墙壁的野广告,老鼠在凌乱的垃圾堆里繁殖了好几窝,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吱吱吱的吵闹声。
或许我应该把生活想象成很美的样子。假装自己是电影里的女人,穿镂空蕾丝连身裙,显得身材修长且婀娜,浓妆艳抹,高跟鞋的鞋跟坏了一只。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白咀香烟。多么妖艳的一朵绽放在废墟里的大丽花呀。
不过现实却是,肥胖臃肿的体型,累得连工装都不想换。蓬头垢面,一脸邋遢。时常停下脚步感叹一句,“总算又熬过一天”。不敢去想象这种日子究竟还剩下几天。唯一觉得开心的,是院里那只没了主人的小狗只要一看见我就会跟着上楼,因为我会拿吃的给它。蹲在它身边看它大口吃东西的样子,幸福感立即升华。“乖啊,你带点好运气给我吧。”
我站在巨大黑洞的入口处,竟心生胆怯,好像这是一条通往深渊遍布毒蛇的地狱之路。犹豫,徘徊,迟迟不肯迈出下一步。我不想再回去了,是的,我不敢。我简直恨透了那种生活。我试过在大清早下班,拖着熬夜之后的虚脱身体,迎接朝霞,而后不知不觉,泪如泉涌。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
最后我决定改变方向,打车去另一个地方。刚上车,爸爸打来电话问,“到哪里了。”我说,“这边还在堵车,别等我吃晚饭。”他还想说点什么,刚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便被我打断,“先这样吧,手机快没电。”
挂了电话,给司机说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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