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其实从来不是那种专横霸道的家长，可当我把伟杰领回家，在问过伟杰家里的情况后，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一半。妈妈犹豫地说：“要不，你们算了吧。”我只当妈妈嫌弃伟杰家是农村的，颇不满地反驳：“农村的怎么了，懂事、能吃苦、还疼人。”妈妈摇头叹道：“主要是太远了，我和你爸都想让你回保定，离家近，方便……”
“妈，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坐飞机也就几个小时，您要因为离家远拆散我们可真有点说不过去，我提前声明啊，除了伟杰我谁都不嫁。”
妈妈沉默了，良久才伤感地说：“你姥姥就是当年嫁得远，一直很后悔，现在你们年轻觉不出来，等再大一些，就知道离家近的好处了。”
妈妈当然没拗过我，一则，她从来不是强硬的脾性，二则，在母女的拉锯战中，先放手的注定是母亲。
不久，我和伟杰结婚了，婚后前两年，我们一直没要孩子，就在这期间，妹妹嫁了个在合肥做生意的台湾人，妈妈在电话里和我说起这事时哭了：“怎么都嫁这么远啊，还不在一块儿。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两块心头肉一块也没留住。”我还是安慰她现在交通发达，不必太伤感，妈妈却听不进去：“你啊，有了小孩儿就知道离家近的好处了。”
是的，那时，我的确不懂，我只觉得回趟家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很麻烦，我还远没意识到，我们纷纷远嫁他乡，为他们两地分居埋下了伏笔，也是我后来疼痛的根源。
2
怀孕后，因为伟杰的爸爸长年患病，婆婆自然无法来伺候我月子，因此，这重担一开始就落在了妈妈身上。
我怀孕五个月时，妈妈一个人赶过来了，我慎怪她怎么不和爸爸一起来，妈妈却念叨：“他看家呢，虽说咱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房子久不住人，就荒了，再说他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净添乱。”
那是爸爸妈妈第一次分居，当妈妈做好了热乎乎的饭唤我来吃时，我没有去想那时家里的餐桌上，爸爸是孤伶伶一个人；当我和妈妈肩并肩在公园散步时，我也没有去想，爸爸可能一个人落寞地在家看电视。那时，我只觉得我是需要妈妈的，有妈妈在身边是最幸福的事情，我忘了，我生生把爸爸和妈妈拆开了。
不久，我生下多多，是个漂亮的小丫头，还没出满月，妹妹就打来电话，说她也怀孕了。妈妈自然是开心的，还说：“幸亏你们姐俩没赶一块，否则我可真是分身无术了。”
“妈，妹妹的公婆会去照顾她的，您不用太操心。”“婆婆能比上妈？再说，她公婆是台湾人，生活习惯和咱们这边肯定不同，这个月子，还得我伺候。”妈妈叹口气，忽然又说：“你们现在知道嫁的远的坏处了吧。”
不，我们远没体会到那种坏处，我们把这种坏处强加给了妈妈，就因为我们姐妹嫁得远，她不得不和爸爸两地分居，还要为我们颠沛流离。为此，我深感惭愧。
多多五个月的时候，妈妈打算赶去合肥照顾妹妹，她计划先回家一趟：“这么久没回去，那个家肯定被你爸整成猪窝了。”
我这才猛然意识到，除了我生产时爸爸来小住了几天，他们二老已然分居九个月了。
我其实舍不得妈妈，理由很自私，那时我已经上班了，多多一直由妈妈照顾，妈妈一离开，我就只能请保姆了。
“请什么保姆啊？你妹一怀孕我和你爸就商量过了，我走了他过来照顾多多，你爸虽然做饭不好吃，看孩子还是没问题的。”其实妈妈是故意贬损爸爸，爸爸做饭虽不如妈妈，但跟我和伟杰比起来，俨然也是大厨级。
“那家里怎么办？”我想起妈妈说过家里久不住人就“荒了”，知道他们很不放心那个家。
“现在当然是你们姐俩最重要了，家里本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托给物业定期看看，别被偷被盗了就得了。”妈妈淡淡地说着，其实我知道，对于那个住了几十年的家，她是有诸多不放心的，可是，为了我们姐妹，他们只能远离故土。
妈妈还没回家，妹妹就打来电话说因为胎盘低一直出血，妈妈二话没说，买了张机票，匆匆飞往了合肥。
两天后，爸爸来接妈妈的班儿了。我去接他时特别心酸，他们老两口生生就这样被我和妹妹拆散了。那晚我把签名改成了“不孝有三，远嫁为大”，就因为我们远嫁，平白拖累了父母，害他们这么大年纪背井离乡，远别亲朋，还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真真不是孝啊。
3
那年春节，我和妹妹商量，无论如何要让父母团聚一下。最后议定她和妹夫还有妈妈来我家过节。
我现在都记得爸妈重逢的那一刻，妈妈打量着爸爸说：“没怎么变化嘛，还是老样子。”爸爸嘿嘿地笑笑，说她也没变。妈妈却看似漫不经心地伸出手，缕了缕爸爸的头发：“就是头发没染匀，你现在承认我给你染的好了吧？”
我忙转过身去，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早已滚到嘴角的两行泪水。都说“老伴儿”，老来相伴，他们在老房子里一起守着多好，你帮我染染头发，我帮你挠挠背，饭后一起溜个弯儿，那得多幸福，可他们却分别成了我和妹妹的“保姆”，这些琐碎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事。
我也想过结束这种让父母服务于我们的生活状态，可多多还小，我们工作又忙，离开爸妈我们还真撑不住，于是我自我安慰，再熬上两年，多多上了幼儿园就好了，那样我就放爸妈回家。
两年过去了，爸爸妈妈一直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
好不容易多多上幼儿园了，我原想妈妈可以解放了，谁知，多多的幼儿园和我们上班的路线完全相背离，送的晚接的早，妈妈只好继续留下来，而且，她也不放心我们，总觉得我们又要上班又要还房贷太辛苦。其实我们每个月都给妈妈生活费，可是她却总往里给我们贴钱，愧疚感终于越积越多，我对不起他们啊，有时给妹妹打电话，她也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也商量过我们搬去合肥，或者他们搬来西安，可是，去另一个城市重新扎根，谈何容易？
4
那天爸爸打来电话，寒喧几句后，他问我：“你妈不在？我刚打她手机没人接。”我忙答妈妈带着多多出去散步了。爸爸“噢”了一声，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妈的胃病好点儿没？”我怔了一下，妈妈胃病又犯了？她并没有和我说。
见我沉默，爸爸便全明白了，他并没责备我，而是很委婉地说：“多关心关心你妈，毕竟上岁数了，身体的零件越来越不灵了。”我忙答“是”，挂上电话，心里却莫名难过起来。我原以为妈妈和我是无话不谈的，现在才明白，其实有些话，她更愿意和爸爸唠叨唠叨，毕竟，他们才是夫妻。
妈妈领着多多回来了，我接过妈妈外套，随口问：“妈，您胃病又犯了啊？”
“没有啊，挺好的啊。”妈妈故作轻松地说。
“爸刚打电话来了，都和我说了……”我有些愧疚，我实在太失职了。
“嗨，你爸这人真是，我就是闲着没事和他唠叨几句，他太小题大作了，我早没事了。”妈妈又想起什么似地问：“你爸打电话来还有别的事儿吗？”
“要不您给他回个电话吧，免得他不放心。”我忙说道，我知道，其实妈妈也担心爸爸。妈妈于是拿起手机去阳台了，她打电话一般用家里座机，用手机说明她有些话想和爸爸私聊。可阳台和客厅只隔着一道玻璃门，所以，妈妈的话还是声声入耳：“你和孩子们瞎说什么呀，光让他们操心。你管好自己就成了，感冒好些没？嗯，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再熬上几年，多多和露露上小学了，咱们还回咱们老房子住……”
两行眼泪倏然滑落，我特心疼他们。他们其实是想一起生活的吧，想一起牵着手去买菜或晨练的吧？是我太自私，让他们这么大岁数还要忍受离别与思念之苦。
“怎么哭啦？”伟杰看着我的脸吓了一跳，我摇摇头，终于，还是很认真地和他商量：“咱们搬去合肥，在那边重新开始怎么样？”
我知道这不是件简单的事，可我再也不想爸妈为了我们这么辛苦，我是姐姐，我要做出一些牺牲，只有我们搬去合肥，我们一家才能团聚，父母才能安心地生活在一起。
伟杰沉默了，显然，我这个决定吓到了他，他答应我好好考虑考虑。
三天后，伟杰终于点了头，他说：“咱们把这套房子卖了，在那边再买一套大点吧，到时我爸妈想过来住也有地方。”
我只有拼命点头，哽咽着说好。
我绕到厨房，从身后环抱住妈妈的腰，我们母女很少有这种亲昵时刻，和中国所有的母女一样，我们不靠语言，也不靠肢体动作表达爱意。
“这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妈妈拿着铲子的手停在空中，另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背。
“我有好消息，不过暂时对您保密。”我笑着跳开了，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不到最后一刻，不揭开谜底，当然，我也要给妹妹妹夫一些麻烦，帮忙找房子等事谊，就只能暂时靠他们了。
我知道未来有一大堆麻烦事儿，可我有勇气面对一切，爸妈，你们马上就不用为我们两地分居了，想到这里，我突然好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