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几乎没有人,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入住率。我走在深夜的小路上,曲曲折折的花园小径。突然明白了“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清晨醒来,外边屋子的阳光已漏进卧室。下楼去晒太阳,空空旷旷的阳光,人很少,大多是老人和小孩。
屋子里最暖和的地方是浴室,面向东方。我坐在座便器上读钟鸣和海明威,浴室的瓷砖是我选的青绿色,有竹的味道。我要赞美两米的大床、座便器和浴霸,还有冬日里的阳光。朝远方看去总是雾蒙蒙的,诗人不是在浴室和座便器上产生的,也不是在阳光下产生的,他们在雾中、在雨季中、在湿冷的小巷中。小区侧门口有一个168号烧烤摊,营业时间晚八点到凌晨一点,夫妻排档。红布搭起的小屋,夜晚有情侣和孤独的路人出没。
假如我现在死去,还有没喝完的饮料和没吃完的饼干和泡面,还有没看完的旁观者和海明威的选集,一套未拆开的装帧好看的罗伯特·格里耶文集。假如我现在死去,一定是坠楼而死,抵不住地心引力的诱惑。阳光很迷人,把移动的车辆和隐匿的灵魂照的很清楚。假如我现在死去,我的灵魂就是干净的、轻薄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我的灵魂落不上几朵梅花,因为我的生命是轻的、浅的,我看不下去钟鸣的旁观者,我的知识是轻的、浅的。我想给Z寄一封信,张枣的哀歌。“死,是一件真事情。”他会明白。我想给我喜欢的人寄一封信,她打开便会得到亲吻和拥抱。
假如我现在死去,一定是坠楼而死。我不会带上手机和钱包,也许被遛狗的老人,带孩子的老人或是清洁工人发现。他们会先找到保安,联系物业的人,然后由物业上的人报警。他们,老人、孩子、年轻的夫妻,会围着我的尸体,一个陌生的女孩。惊吓、猜测、叹息、好奇、嫌恶、路过,他们路过我的生命,叽叽喳喳,比对我活着的生命更认真的注视我,谈论我。只那么几个时辰。
警察来了,他们会沿着我下落的轨迹挨家挨户的排查,有很多住户并未住人,他们要借助物业的钥匙,挨家挨户打开死死紧闭的大门,一模一样棕色的大门,加强的木板和材料,轻易无法破门而入。他们用钥匙,轻易便可发现我的痕迹,热水瓶里有一瓶未使用的热水,吃剩的食品包装袋,一些书,和一些书,简单的衣物和钱包,那是我的身份证,学生证,借阅证,饭卡,银行卡,一点现金,一张寿司的外卖名片。他们会联系户主,我的父亲母亲,更容易从我的手机上找到爸爸妈妈的电话。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删除它们,手机,QQ上的痕迹,我死后它们对我漠不关心,也与我毫不相干。我的父母会在24小时内知道我的死讯,我的寝室同学们会晚一点,也许三天后开学,她们会找我,联系班主任从而联系到我的父母。至于别的朋友,也许会知道,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他们没有我的家庭地址,没有我父母的号码。他们会以为是我的又一次消失的把戏。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会有人来到这个地址,看到已白发苍老的我的父亲母亲,也许房子已转让,才得知她们的朋友多年以前已经死去。
我已经死去,就像我们每天每刻都会失去一些人,不再产生联系。在实际的体验中,和已然死去没有差别。他们就是静悄悄地,“呼”地一声,消失了。不是“嘭”地一声,也不是“嘘”地一声,而是像风吹过城市,田野,“呼”地一声带走旧有的空气。
我想唯一不会放弃怀念我的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会痛不欲生,并且在后半辈子沉浸在对我的怀疑中,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我的死去,他们已经老了,剩下的日子会沉浸在忧伤和怀疑之中。为什么我会死去?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命题,怎么能苛求我平凡而善良的父母去理解呢!
这不是一个哲学家的死,不是一个诗人的死,而是一个青年人的死。一个读书的青年却没有读到深沉知识的青年,一个热爱文字却什么都不懂得的青年,一个信仰爱却无知的青年,一个没有经历过战争、疾病、信仰缺失、秩序崩溃、道德垮塌的青年。他死了,前一刻他还沐浴在阳光下,坐在座便器上思考着他的死,下一刻他便从窗户坠下或是走下楼梯去吃饭,这两者同样是概率问题,什么能阻止概率的发生呢?一个青年死了,不会有全世界的人为他悲伤,甚至不会有他爱的人为他悲伤。很多人不明不白的消失了,不见了,他的爱也消失了,消失在为他哭泣的人的泪水中。
有人为我哭泣!而哭泣之后是漫长的空白!令人尴尬的空白,这是一个生命本来的面貌,一两个人为你哭泣,之后就是空白。人活着的时候那空白被人的行为占据,而寡居的人把空白用自我的冥想、书籍、艺术、植物和阳光填满,那空白被称之为孤独。如果我现在死去,那空白便会无限延伸,无限延伸的跃过山川河流,跃过各色人种,跃过思想和才华,跃过一切,跃过亘古的时间。它变成无限,没有人能再感受它。没有人能再感受它,那绵长的长诗无法感受它,荒芜的铁轨无法感受它,山间的桃花,夜行的鬼魂,雾中的风景,都无法感受它。
而你们,我的朋友,已经死去的和未死的作家,诗人,美的爱好者,你们什么时候是感受和被感受的呢?当我把和你们的谈话塞入这空白时,分明听到了你们的叹息!你们在叹息什么!一个不能感受的青年人吗?一个黄皮肤,用中文写字,生活在现代化里,没经历过苦难和爱情的青年人吗?你们是否在叹息我的浅薄和不智,你们维护美还是道德,真理还是正义,孤独还是虚无?你们如何给一个青年人以庇护,你们的思考是否还沉浸在时空里,只是不再为人所感受。
假如我现在死去,我不再感受也不被人感受,不再在夏天流汗,不再感受牙齿打颤,不再感受吃的丰裕和饿的痒,也不再看到灰蒙蒙的城市和玻璃的反光,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和你们对话,是不是还要借助翻译,有时还得注意是不是好的翻译。我的脚走过的地方不多,头脑也不够灵动,假如我现在死去,我也不留什么遗憾。因为我没有追求的东西,美和丑一样是追求不完的。我的爱好亦不见其功效,读书,观影,音乐,如同抽烟,喝酒,打麻将,只是不那么吵闹和辛苦的爱好罢了,我不能企盼它们启示我什么。我一个青年人,现在死去,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地方。
我没有生存的技巧,没有创造美的技巧,也没有揭露丑的技巧,没有记录的技巧也没有唤起人们的技巧,我一个青年人,不作恶,不惜美。假如我现在死去,不会六月飘雪,也不会上杂志封面,更对历史没有丝毫影响,就连“呼“地一声也不一定会响,风吹过了还会扬起尘土或花香,每一刻的阳光也必定被某一个人感受,而假如我现在死去,能想到的只有一群人的围观和母亲悲痛的面庞,而如果我没死,我还会继续读书,吃饭,拆开未拆开的书籍。现在我要从座便器上起来,因为阳光改变了方向,我要下楼找个热闹的饭馆,慢慢地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