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沪庄的金老头死了。

金老头名叫金把稳。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四大家人都吃了一惊。

大沪庄的老老少少也大吃一惊。

这金老头好好的，能吃能喝，咋突然就没了？

死呆省，还不是个钱如肉丁，舍不得吃好的也就罢了，有个感冒头疼的，连药也舍不得吃。还好十几年前，大丫头把他们接到戴家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说，这人留再多的钱有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眼一闭脚一蹬，一阵烟一冒，啥都没了。

就是，金老头这么省真是不应该，你看他们家老二那么有钱，二姑娘那么优秀，凤城医院响当当的主任医师，欸，真是搞不懂。

一辈子没有大出息的金老头，活到89岁，没有想到，临了临了，给儿女们留下一个大惊喜，给大沪庄的老老少少留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不像别的死者，散席化库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金老头咽气的时候，怎么也闭不上眼，嘴唇抖动着。大儿子金传根把耳朵凑到老头嘴边，听了好一会也没听出名堂来。还是传根妈了解自己老头，说：你爸说没有凑个整数，还差十块钱。旁边的大女儿金兰花，一听老子为个十块钱咽不下气，马上从衣袋里掏一张大红票子，塞到老子手里。老头扭头看看老太婆，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让所有人吃惊的事，就是穷了一辈子的金老头，竟然留下了巨额财富：家里带有霉点的现金三万九千九百九十元，银行各个年份的存单，加起来二十六万。

原来金老头想攒足三十万。其实，他没有想到，算上利息，早就超过了三十万。

从金老头的名字，就能猜想到他一辈子的活法：低调，稳重。和大沪庄祖祖辈辈的农民一样，他勤劳，节俭。要挑金老头的缺点，别人挑不出一点来。但四个儿女，除了大儿子家，另外三个，早就领教了金老头重男轻女的偏心。

农耕时代的大沪庄，生儿子才是头等大事。金老头爹妈给他取这个名字：把稳，就是希望他一步一个脚印，把家族发扬光大。他也没有辜负自己这个名字，成家后，白天地里，夜间床上，辛辛苦苦耕种。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终于结婚一年后，老婆翟党女怀上了。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孩子落地，一看是个丫头，夫妻俩大失所望。党女自己觉得好像犯了错。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不招爹妈待见，为了生儿子，给自己取名党女，终于挡住了，后面连着生了四个儿子。现在何不有样学样？夫妻俩商量一下，给这个赔钱货取名兰花。意思是要把后面的女儿拦住，让儿子来投胎。

谁知道这一拦，坏了事。后面七、八年，儿花儿也没有一个，党女的肚子竟然没有动静了。把稳的心不把稳了，晚上收工后，在家里端正粥碗，常常嘀咕：“说你公婆娘吧，你又养过一个。说你会生养吧，丫头都会烧夜饭了，这些年一直没有动静。唉！”

把稳老娘更是没有好脸色：“家门不幸啊！这是遇到单白果身的婆娘了。开枝散叶，别指望了。”什么是单白果身？就是有些女人，一辈子只能生一个孩子，后面就绝育了。虽然没有科学道理，但民间有这种说法。

事情往往让人想不到。已经死了心的老金家，时来运转了。金兰花七岁的时候，党女有喜了。后来一连串生了三个。

大儿子金传根比兰花小八岁。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名字跟着姐姐排，叫金小花。三个孩子，夫妻俩在农业社里靠做工分养活，觉得吃力了，不能再生了。可是不想要又来了一个儿子。夫妻俩已经没有了生儿子的快乐，只剩下满心忧愁：怎么喂饱这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呢？所以小儿子的名字更马虎了，跟着大儿子后面喊，金小根。

金老头还有口游气，老大金传根便着急忙荒地拉回了他家。

兰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爸呀，都怪我没照应好你啊，本以为你和妈在我家能好好过几年，哪曾想你就起个夜，一个跟头就这么去了。

傻丫头，不怪你，我和你爸这些年多亏了你照应，从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自己家本就有个老的，你白天要给孩子们上课，女婿要上班，可你们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我们养了你，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爸是笑着走的，不怪你，不怪你，你是好丫头啊。

人都到齐了，金传根提议，老头子的丧事从简，喊上族里几个扶榇的把老爷子送到茅山，然后弟兄俩把钱一分。

金小根不愿意了，先不说老头子还留了三十万，就我们兄弟都是打工的，也得把老爷子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为了省几个钱，就不怕街坊邻居说闲话，戳我们的脊梁骨。再说了，和尚念经的钱还应该两个姐姐掏呢。我决定了，这事就该大操大办，可不能失了咱老金家的份，钱拿出来办事，剩多少再平分。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卖钢赚了大钱，在凤城买了房子，儿子还有个稳妥的好工作，哪像我和你嫂子，身体都不好，你侄子三十好几的人了，婆娘还没寻上。

哥，要不，钱我来花，老头子拉到我家去？金小根没好气地说道。

老二，你什么意思，你不就仗着自己有两个臭钱想灭削我们大房的？一直歪在传根身上咳嗽断断的婆娘突然起了身，蜡黄的脸色瞬间红润起来，指着小根就咆哮开了，有钱就了不起啊，你哥还没死呢，这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大嫂，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有钱没钱的，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全靠白手起家，当初小根贩钢时急需资金，就想着找大哥合伙，你们宁可把钱都放了高利贷，也不愿意，还说我们自己瞎折腾别把你们拖下水。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这些年，你们借着身体不好，天天打麻将看长牌，小根暗地里怎么帮你们，你真以为我眼瞎不知道，我不说，那是我顾及亲情，你们倒好，还无端地指责起我们来了。

你们这是做啥，老婆子我还在这呢，你们这是存心不让老头子安安心心地去啊。老头子，你起来说句话啊，他们现在就这样，我一个人以后还怎么过啊？党女摇着地铺上僵硬的老头，老泪纵横。

妈，你别生气，他们兄弟也就气头上说两句，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兰花拉着母亲坐下。

老二，我可把话撂在这，就算依你大办，最后剩下的钱我可是要拿一大半，我家是长房，你发财，我穷，老爸在世他也会这么分的。

屁，你的意思我金老二是捡的还是抱的，凭什么你多我少？

坚决不行，你这无理要求我们绝不答应。这世上哪个还嫌钱多。老二婆娘帮了腔。

你们看哦，老二家有钱还这么欺负人，我不活了。老大媳妇索性往地下一瘫，打起滚来。

姐，这没你的事，等会可别碰了你。传根恼怒地推开拉架的满眼通红的兰花。

一时间，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房间里乱成一团。

本家们都做了和事佬，劝了老大劝老二，不劝还好，一劝都作了人来疯，反倒是越吵越凶。

不是我说你们，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说这么重。事情就按小弟说的办，啥也不说了，大哥的那份我替他出了。一直闷着头看手机的小花一出声，大家顿时都安静了下来。老大婆娘慢悠悠地爬起来，又歪歪扭扭地粘到了传根的身边，抬起袖口擦了擦鼻涕眼泪，而后又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咳嗽起来。

二姐，你说这事怪哪个？二婆娘满脸媚笑。

二妹，你好好评评理。传根点上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你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再不发话，你们岂不是要把天翻了！老爷子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折腾，就不怕在座的大大叔子们笑话。小花嗓门大大的。

小妹，不是大哥争，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传根声音低低的，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我说句公道话，这些年来，为了爸妈，受累的只有大姐和姐夫。

我答应过老爸，过几年退休了，一定好好地陪在他们身边，好好地尽孝，可爸却再也等不到那天了。

那年，爸妈真的老了，在商量他们的养老问题时，你们哪个不是冠冕堂皇，找了一大堆不能服伺的理由，就连我和大姐同意出钱，你们还是照样推三阻四。不是过年怕别人说闲话，爸妈这辈子还能重回大沪庄？

三十万，见到钱了，你们就闹成这样，你们想过没有，要是老爸没有这三十万，他老人家的尸体是不是就会被你们直接扔到大河里？

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

小花嚎啕大哭。好一会，兰花终于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