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见人长, 共服宣尼休假盖;恐彰己吝,谁知阮裕竟焚车。这一联是两个典故,关于小气和大方。
前者出自《孔子家语·致思》。孔子将出而雨,门人曰:商有盖,请假焉。子曰:商为人短于财,吾闻与人交者,推长而违短,故久;吾非不知商有盖,恐不借而彰其过也。
商是卜商,也就是子夏,孔门十哲之一,是孔子的语文课代表。盖是指雨伞。子夏出身贫寒,从上面这个故事看,他是比较惜物的,就算是孔子遇到雨天都会不愿意去向子夏借伞而恐怕会彰显出他吝啬的缺点。
讲到儒学有两句话是绕不开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后世往往自觉不自觉地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后一句,弘扬主旋律、统一核心价值观凡此种种无不抱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拳拳之心。但如果真的夫子当政也会事无巨细地统一三观吗?我看未必。就是以上面的故事看,孔子知道子夏是小气的,也认同这是个缺点(为人短于财),但孔子并没有以老师的身份对着子夏不断地碎碎念“别小气、要大方...”,而是宽容地包容了,“与人交者,推长违短”,这是夫子对这件事的总结。“违短”而不是“纠短”,是儒家最初最质朴时期的态度,是一种对diversity的尊重,从原教旨主义看儒家并不见得就是刻板到事无巨细都要标准统一的。
所以也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更近乎“仁”的人生态度。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命题常常被他的否命题所替代:“己之所欲必施于人”,而我窃以为这很可能儒家到法家的转换节点。很多人以为儒家法家是独立的两个派别,但实际上法家基本上全都来自儒家,韩非、李斯是荀子的学生,而上面的卜子夏教出了李悝和吴起,甚至后世的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哪个不是游走在儒法之间的呢?
阮裕焚车多少就有点“己之所欲必施于人”的味道了:阮光禄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
阮光禄就是阮裕,他比“阮途穷”的远房堂兄阮籍要有钱得多。退隐绍兴后,阮裕爱上了收藏古董车,其中有一架号称是从东汉流传下来的,他收到后又进一步进行了豪华装修。阮裕是个豪爽的人,尽管此车是心爱之物,但只要有人来借,他都不会拒绝的。直到有一次,有人要为母亲送葬需要用车,心里想要借车却不敢对阮裕说。阮裕后来听说了这件事,叹息说:“我有车却让人不敢来借,要车还有什么用呢?”于是就把那辆车烧毁了。
也许是魏晋风气,那时候好多人好多事都是如此的决绝。刘义庆编《世说新语》时把这个故事是编在“德行”篇的,显然是褒奖阮裕焚烧了马车,使自己的私心绝灭,这是一个有着直率、助人为乐以及严格自律高尚品德的人。
豪华古董车用来做丧礼用车,多少是有点异样的,人家以己度人推想阮裕可能不情愿出借,进而怕为难到他,索性就不开口了,也算人之常情,甚至多少还颇有“宣尼休假盖”的遗风啊。阮裕的一把火似乎是在赌气:原来我的大方豪情还不是人所公认的啊。于是我读到“遂焚之”的感觉是有点过火了,也许车万育也多少有点同感的,所以这一联是谁知阮裕“竟”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