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丫
春分已经过了,在三月底竟下起雪来,正应了那句“三月莺花都过了,晓来雪片犹零”,去年这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已经记不真切了,几株草探了头,几只蝴蝶睡醒了?蜜蜂到底是挺拔的,老早就开始在暖阳里转圈玩,那春光想来也是甜蜜的不然他怎么吃的那么开心?风软的可人,像怕吵醒了什么,街边的柳树还没一点绿意,软若无骨的枝条应和着柔柔的春风,挑弄着天空上那几朵懒散的白云,那云却是懒散的,半晌也不见个动静,有几朵挂在了杨树枝上,鸟儿飞倦了一转身就藏进了云里,你只干眼馋,却奈何不得。
田中的玉米秸还没收拾利索,聪明的小草在他的掩护下提早的露了头,山坡上是还没有的,明面上总带着些羞怯,胆大的借着去年的躯体曼上绿意来,你万不可盯着它瞧,免得她害羞,你假装没看到,一夜间她便精神了起来。山腰的树还看不出变化,只是不再那么冷硬,多了些柔嫩,修剪过后,绿意顺着那些断裂的口子流出来,漫过了山脚的馀雪,土地开始散出香味来,只属于土地的香味,那些味道要站在土地上才闻得到,有洁癖的人是不爱这个味道的。
我喜欢坐在土地上,不,是躺着,那香味带着点湿气儿痒痒的钻进鼻孔里,眯缝着眼只透进一点蓝,任那带着甜味的暖阳吻着腮上的那朵红云,风缓缓的拂过不着痕迹的把那点羞怯拭了去,云软软的像会恶作剧的棉花糖,不时抖落点糖霜下来。蓝天,白云,厚土,微风,鸟语,胜过任何用语言描模的句子,我不敢动生怕多出来一笔。
蝴蝶我以为是没有的,追着蝴蝶跑的时候,我还常被抱在怀里,何况那已是盛夏。去年的叶子也还没落完,飞在天上许是也想尝尝棉花糖的滋味,毕竟是太弱了,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跌下来,我便盯着它落追着它跑,找准地方站定,等着它落在手里,静静地,轻轻地那似乎是一个季节的躯体,死去的记忆。
转身时惊起了一只蝴蝶,暗红色的,隐在落叶里看不真切,翅膀还不似蜂儿那般轻巧,带着些刚睡醒的欢欣,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化进了万顷蓝光里,若不是麻雀叽叽渣渣的叫醒了我,我的心似乎也跟着她融了进去。寻声抬头望去,只见两只麻雀依偎在电线杆上旁若无人的调情呢,给春又添了几分神韵。
桃花染红了南方大地,白雪就覆上北方的梯田,晌午还站在樱桃树前等着花苞,第二天一早便见“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小葱刚露出头来,一片雪就压上来,不服气的要把那绿意都掩盖了去,可到底是掩不住的,太阳调皮的一露头那满树的梨花都变成了眼泪珠儿,不舍的簌簌的落了下来,被掩藏的小嫩芽不仅没躲起来反而越发新鲜了。我又想起了那些蝶儿、蜂儿,天冷了他们在哪呢?翅膀打湿了没有,昨天的阳光还够吃么?两只小飞虫落在玻璃上并不言语。
北方的春天就在这纠纠缠缠中慢吞吞的来了,慢吞吞的不惹人在意,总觉得日子还长着呢,今天和明天不会有什么不同,过着过着就过到了另一个春天。另一个春天也会开花,庄稼也会长大,另一个春天的孩子又高了点,大人又矮了点。慢吞吞的?快着嘞!
春晴的日子是看不下书的,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像小蚂蚁在乱跑,一个也看不清楚,朦胧间只觉得暖,眼睛只想合起来,屋檐上喜鹊的私语我还听的真切,思绪不知游到了哪里,眼前也不是黑暗,而是由黑慢慢转成红色,浅红,颜色越来越淡,我睁不开眼,轻飘飘的脚离了地,像是在温泉里全身没一处不是暖洋洋的,我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
每当这时候总有一个身影在我眼前晃,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在笑,也没声音只一味的笑。我试探的走近她想摸摸她的脸,我刚一抬手那身影便猛然碎裂了,我的心像失去了什么也骤然停止了跳动,包围着我的温暖渐渐冷却了,我像是掉进了无尽的深渊,我开始害怕起来胡乱的挥着手想拼命的抓住些什么来抵挡这让我颤抖的绝望与恐惧。这时我又看见那笑了,脸还是模糊的,她伸出手轻轻的拉着我,把我拥在她的怀里带我逃离了那看不见底的黑暗。我的心重又安稳了,又回到蓝天、白云、厚土、微风、鸟语那充满慈祥与生机的灿烂诗境中了。
关于母爱,赞美的词汇能使人读到嗓子嘶哑,我的母亲她并不如何的温柔贤惠,也不会勤俭的操持家,甚至做不熟一碗汤水。除了她对我习惯性的笑,我再记不起她旁的什么了。
我再没有像“讨厌”她那样讨厌一个人,我说讨厌是我对她实在厌烦。母亲生我时37岁,那时我那没见过面的哥哥去世,父亲在计划生育的严查下带着她东躲西藏,我的出生大概并不让父亲欢喜,这之间都去了哪我是后来听家人讲述的。儿时的记忆里只有看不完的石头山,和躲不完的炮声,母亲就是那个不停吃我手中鸡蛋的人。
“烦人”是我给母亲的第二个评价,不管我走到哪,她总在我后头跟着,吼她打她她都不走,只是一个劲的笑,夸我好看,人们笑她疯,我厌她烦。
“生你的时候才两天你妈妈抱着你在候车室坐一晚上,那年冬天冷,半路上车又坏了,兜兜转转可不容易哦……”
她的病什么时候患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她和旁人的妈妈不一样,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每天都要吃两片墨色小玻璃瓶里的白色药片,我的疏忽大意导致她的药吃晚了些,她便来回的走,嘴里念念有词手不停的揪着眼皮,揪到红肿,这样的她让我更加厌烦。
“生你的时候我说要把你送人,你妈一把把你搂过去,连说不行,以为我真要把你送人呢……”
精神病、胡言乱语、蓬头垢面,于是我禁止她去我的学校,“你别去学校找我,你听见了么,我让你别去!”那时我常吼她,她却只是笑。母亲对我从不发脾气,我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小朋友来家玩,我常命她躲起来,她总忍不住探头出来看我,我做出要哭的架势,她慌忙的重又躲起来,为此我常自鸣得意。
“那年冬天你妈抱着你走丢了,什么被子呀毯子呀都丢了,就抱着你的手紧紧的不松开。”
她怎么就那样笨呢?怎么就不能像旁人的妈妈那样,给我做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呢?我气她,恼她,怨她,不理她,她全然不在意。大约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中午回家吃饭,她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向厨房,锅灶里空空如也,我问她做饭没有,她说饭她吃没了。见我回来转身拿起锄头要去干活,她前脚刚迈出门口我便狠狠的摔上了门,似乎还是不解气我又打开门追出去喊她,她回头来看我,我猛然搬起脚下的石头向她掷去,她走的远加上我的力气还不大那石头将将滚到她的脚边。后来她怎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那一幕被一个男孩子看了去,我有些慌乱,不是因为打了母亲,而是怕人知道我竟是个打母亲的坏孩子。那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楞楞的看着我,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忘记那男孩子的目光,我以为那是发现秘密后的得意,或者对我行为的谴责与轻蔑还有一些是我当时看不懂的情绪。直到他的眼神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后,有一天我突然明悟,那眼神里我看不懂的是“羡慕”,不错,是羡慕,他没有母亲,这个发现让我更加愧疚。
那男孩子的眼神让我不安,我试图掩饰什么,把罪过都推脱给母亲,证明我的无辜,我的情有可原,可终究是无法掩饰的,掩耳盗铃般的想骗别人,终归是自欺欺人的妄想。
我从未想过那般缠着我的她,有一天会突然离去,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离去,“不懂”大概也是我自欺欺人的借口吧。那时已经是三年级,被邻家的狗咬伤,她无所谓的态度触怒了父亲,又因舅舅、舅母的挑唆,姥爷便起诉离婚。各中缘由便不再细说。“离婚”是母亲平时的口头语,我从未在意过,直至她走我也从未在意过,她常常走,只是这次走的似乎久了些。
她也回来过一次,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她还是从前的样子,还是那么爱笑,父亲留她吃饭,她说父亲也没有变,又埋怨父亲薄情,竟一分钱不给她,父亲不解的看着她。她原是被蒙在鼓里的,姥爷把她嫁了人,也收了彩礼,她却从始至终没见过钱。那些钱进了谁的口袋,填饱了谁的肠胃,想来因果是不虚的。
吃过饭她要回去,父亲出门送她,给她钱叫她打车走她推脱不要,她拗不过父亲,便回身塞到我的手里,笑着说要我好好学习,转身便走了。我有没有出门送她已经不记得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她像个母亲,却不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再去看她时她已不知所踪,姥爷站在门旁扶着窗台的手有些颤抖,他只是叹气,说那人骗了他不要母亲了,母亲疯的厉害了,他无力管母亲,母亲自己走了,他也不知去哪了……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桌上放着半瓶可乐,舅母带着金耳环笑咪咪的听着,东屋的木门紧紧锁着,我想看看,舅母笑着说曾把母亲关在那里,太乱了没人收拾,没什么可看的。
走时父亲叮嘱我“春天风大,你妈妈的头发要是乱了,你给理一理给她别上卡子。”那卡子被我攥在手里,从一个春天攥到另一个春天,一个个春天过去后小树长成大树,我也不再是那个和她赌气的小孩子了。
也是在一个春天,她在棚子里找东西,我喊她,她忘了头上的木头,猛的回头应我,我看见她时,血顺着她的发丝倘到了唇角,我吓得哭出声来,她忙说“妈妈不疼、妈妈不疼,没事的妈妈没事的……”她用笑来像我证明她真的不疼。血,落在她脚下的枯叶上,枯叶被染成了暗红色,微微的颤抖着仿佛要活过来……
我睡的是那样安稳,那温暖一直守护着我,她轻轻的动了动,我回身抓住她的手。
“你要走么?”
那身影点了点头
“你去哪呢?”
那身影并不回答
“你还会回来么?”她依然沉默着
“别丢下我好不好,春天风大,天黑了你就回来好不好?”
她把我又抱紧了些,吻了吻我的脸。
“你同意留下了么?”我满怀期待的看着她,她却一把把我推开了,我起身去追她,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化成了一只暗红色的小蝴蝶,飞离了我的梦。她一定是把什么定西落在了我的心里,要不然怎么会压的我喘不过气呢。
天空只剩下些余晖,云有些黯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傍晚的风又大了些,一个梦后春光竟添了几分肃然。喜鹊还在树上打盹,挂在树枝上的云不知被谁扯走了,山腰的树还是老样子,那些小草似乎也不那么绿了。那梦我已忘了大半,只记得有一只暗红色的蝴蝶,她的躯体飞走了,灵魂留在我的心里与我永生为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