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晴姐是我的堂姐。就住在我家的后堂间,和我家仅一墙之隔。
晴姐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和父亲相依为命。
但长辈们都说晴姐命好,因为母亲在时,对她很是凶狠,比后娘还不如,每次给她梳头,都会扯下一大束头发,痛得晴姐又哭又叫,还要被打得满地打滚!那母亲虽然长得美若天仙,村里任何女人都比她不及,但却没半寸柔肠,作天作地,闹得家里没一刻安宁!后来带着还抱在手里的儿子改了嫁,可不足一个月,母子双双暴病而亡!人家都说那男人娶回了两口棺材,晴姐父女走了鸿运!
晴姐长得很美:白白的皮肤,高挑的身材,俊秀的脸庞;还有一双美丽的大眼晴;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垂到腰际下,走起路来如风摆柳,好看极了!
这是晴姐印在我的脑子里的最初的印象!长辈们都说晴姐长得很像她母亲,但还是不及她母亲漂亮!
可我觉得晴姐最漂亮!那年我读书了,上一年级,晴姐正好上了中学,我不能跟在她后面去上学,真是遗憾!
但除了上学,我和她是形影不离的,就像是她的跟屁虫、小尾巴,她到哪我到哪!
她烧饭,我在她厨房门外的水沟里用一根竹棍系着棉线棉球钓青蛙。钓上来了把它放跑,然后再钓。青蛙也知道我是逗它们玩儿,所以偻偻上钩,我每天乐此不疲!
水沟的墙缝里长着高高的端午锦,开着美丽的粉红色的花(后来我知道了,端午锦就是芙蓉花,它象征着富贵吉祥、高尚而纯洁!),高高的、亭亭玉立着,一朵一朵展开的花瓣像是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我总觉得晴姐就像这开放着的芙蓉花,就像这幸福的笑脸!
水沟的另一边是晴姐父亲种的菜,菜园虽很小,菜的品种却很多:辣椒茄子黄瓜豆角大南瓜,南瓜藤爬到围墙上,在围墙上、在围墙顶上骄傲地开着花、结着果;还有苋菜韭菜水白菜;冬天则是萝卜菠菜芫荽菊花菜等等……开着各种颜色的花,结着青红黄紫的果……晴姐想要只红辣椒调调味和色,菜锅烧在炉子上去摘都来得及!她的饭菜烧好了,她的父亲也回来了,我也回家去端着饭碗又来了,吃晴姐烧的菜。
晚上,她会带着我去同学家串门,或者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正在建筑中的他们的新校园(中学),他们兴奋地评论着、指点着、猜想着:学校建好后,哪间教室会分给他们,他们又喜欢哪一间!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激动、一起猜想;又或者,我在煤油灯下听她读书,她最喜欢读的是高尔基的《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积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扑打着波浪,一会儿又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
晴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读几遍!听着听着,我也记住了,会背了!等我也上了中学,也学到这一课时,我立即就背出来了,感到无比的亲切和骄傲!
冬天的时候,钻被窝很冷。晴姐就给我讲故事,讲《两个小伙伴》:说是有两个小孩子给地主家放牛,没有鞋子穿,大冬天的还赤着双脚,冷得实在不行,就把脚塞进刚拉出的牛粪里捂脚。把我听得哭了,也就不怕冷了!
夏天到了,我们把头搁在床沿,双脚搁在床里边睡觉,因为那老式的床,三面都有挡板,还有雕刻着各种图景的门楣门栏,门上还挽着帐帘,像一个小房间。夏天睡在里面有些闷热,所以,我们感觉这样睡才凉快!我和晴姐紧紧挨着,她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一边又绘声绘色地给我讲故事:什么《画皮》啦、《狼》啦等等,都是她们课本上的故事,那时候,我就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也去上中学,自己看那些故事!
晴姐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我听着听着也睡着了!
那还是七十年代初,能上中学的孩子不多,尤其是女孩子,就更少了!公社办的中学,晴姐班上好像统共也就二十来个学生,女学生更是只有三、五个吧!其中一个就是晴姐,晴姐上学时已有些晚,十一岁了才进的校门!读中学时已经十六、七岁,她个子长得又高,在她们班上、在一帮发育晚的男同学面前,像个小姐姐,男同学们都很喜欢她,愿意和她交往。又加上晴姐的父亲农闲时,常去十几里外的水库工地挑水库,一去好几天不回家,家里只有晴姐一人加上我这个小尾巴,很是自由,不用受拘束!所以他们都很喜欢来晴姐家,附近的同学,常常三、五同行,晚上来晴姐家一起做作业,遇上难题,你一言我一语,一起切磋,商讨,终于解出来了,大家欢呼雀跃,好不开心……有时老师来家访,他们更是开心,好请教老师不会做的难题,他们和老师说说笑笑,甚至相互开玩笑、打闹……因为老师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好像他们不是师生关系,而是好朋友!我傻傻的在一旁看着,只有羡慕的份!
新中学建好了,她们要从破旧的老民居里迁进真正的新校园,别提多高兴了!师生们当然要开庆祝会,表演文艺节目。我趴在新教室的窗外看晴姐她们唱歌跳舞:一帮女同学里面,晴姐个子最高,最纤秀!她把两条长辫子高高地盘在头顶,更显得“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她的声音最嘹亮、红绸带在她手里舞得最高最欢,像耀眼的彩虹!
冬天,一个阴冷的日子,晴姐上学时衣服穿少了,放学后,她穿了一件男同学的棉衣回来了,那棉衣是一个城里来的下放户的男同学脱下借给她穿的,款式比乡下那肥肥的棉衣好看好多倍,自然是城里买来的!晴姐穿在身上很是合身,更显出她的美、她的与众不同!这正好被我们的堂姑姑看到了。堂姑姑就住在我们对面,只隔了一个场地和一条小水沟。她一直嫉妒晴姐,因为她只大晴姐三、四岁,家里也就父母和她一个闺女,她也想上学,然而却不能!她有两个姐姐,等到两个姐姐陆续出嫁后,她也早已过了上学的年龄,只有羡慕晴姐的份了!
堂姑姑见晴姐那么美气,不由得醋意大发!但她不好意思当面骂她,等她回到家里,才狠狠地骂她道:“不要脸的妖精,穿男人的衣服,还那么得意,真不晓得丑!呸呸呸……”她经常偷偷骂晴姐,骂她不要脸,骂她勾引男人,她在我面前骂,因为我和晴姐要好!为此我很不高兴,总想告诉晴姐,可想想堂姑对我也很好,家里有好吃的,总要招呼我去吃,我若不在家,她还要给我留一份,所以,我想我还是不告诉晴姐吧!
不过嫉妒归嫉妒,骂归骂,她其实对晴姐也是很好,很照顾,晴姐做不了的事,她总帮着做。家里有好吃的,不单想着我,也总有晴姐的份!
有一次,晴姐父亲去了水库工地,到了本该回家的日子,却下起了大雪,不能回来!晴姐水缸里的水喝完了,只能自己去挑。可她从没挑过水,折腾了老半天,才从井里吊上了两个小半桶水,担上肩膀左右直摇晃,就像电影里的金环一个样,根本迈不开步!惹得在井台边洗衣的女人们哈哈大笑,把晴姐的脸羞得通红!堂姑也在洗衣服,她见状赶紧放下手中的衣服,把晴姐两只水桶里的水并作一桶,又吊上一桶来,帮她挑回家,而后又连着挑了两担,装满晴姐家的水缸!
那一年,*红*卫*兵*大*串*联。晴姐她们都参加,听说还要坐火车坐轮船去大城市,要去好几天哩!晴姐激动不已,早好几天就准备外出的行装,一样一样收拾进一只军用挎包里。那挎包是知青小安借给她的,并且还借给她一套旧军装。可就是缺了一根像样的、打背包用的长绑带!说来也真巧,那天晴姐的父亲去大山上砍柴,正好检到一根又长又宽的绑带,而且那布料有些特别,谁也没见过(另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于是大家都一致猜测:肯定是飞机上掉下来的,特意送给晴妮打背包用哩!还真是,那条绑带用来打背包简直是绝配!晴姐背上背包,穿上军装,军挎包一挎,完完全全像一位威武的女战士,别提有多神气了!
小安是上海来的知青,她长得和晴姐很想像,个头也差不多,两人曾在一起照过一张像,大家看了,都说像姐妹俩,她们成了好朋友。
晴姐还有一位好朋友,是和小安一同来自上海的知青小谷。小谷长得小巧玲珑,很是可爱!听说她家很有钱,经常回上海探亲。她每次探亲回来,总会给晴姐带来好些我们没见过的好东西,有吃的、有用的……留给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种火柴,那是一种蜡杆的红头火柴,小巧的盒子,盒面上有两只可爱的、抱着竹枝的小熊猫,很是别致、很是漂亮!我们乡下可没有,我喜爱极了,晴姐要烧火时,我总抢着来划火柴!
小谷在大队医疗室当学徒。晴姐用的笔盒都是从小谷那里要来的,是装注射剂用的针盒,有两种,大的是正方形,小的是长方形,萍姐把里面的隔纸板抽掉,大的萍姐自己用,她的文具多,有铅笔有水笔,还有圆规三角尺等等,小的给我用,因为我只有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和一把削笔用的小刀,我把这特有的铅笔盒带到学校去炫耀,因为别人都没有!
医疗室里还有一个男学徒,二十刚出头的岁数,小名儿叫谷粒,长得十分的帅气,高高的个儿修长的腿,圆圆的脸上老是溢满笑;一双眼腈炯炯发光,又机灵又好学,还爱开玩笑,有些没大没小的!但却人见人爱,不论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他家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和我们两百年前是一家:出了五服的同姓。他的家境很好,母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识文断字;还有一个大他十来岁的姐姐在城里当干部。他在家排行第二,还有两个妹妹,所以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看上了晴姐,于是,由大队妇女主任做媒,一说就成,两家很快就订下了婚约。
有天晚上,谷粒得知镇上放电影,并约晴姐去看。我自然也要跟着去。可是我妈却不让,说是他们俩现在要好,你像根蜡烛一样插在当中干什么?我听不懂这是什么话!自顾往外跑,却被我妈拖了回来,把我关在房间里,直到他俩走了好半天,才放我出来,我拚命地追也没追上,于是偷偷回家,找了半截蜡烛,一盒火柴、一副扑克牌跑出来,一个人点着蜡烛,蹲在大门外的月亮地里打扑克,消磨时间。我想给我妈造成我追上了他们的感觉,气气我妈!
可那晚的时间过得比任何一晚都慢,蜡烛烧完了,一盒火柴也烧完了,他们也没回来!我不愿回家,缩着身子抱着腿坐在门外石阶上等!那还是初春,晚上冷得很,冻得我直打颤!屁股下冰凉冰凉!我一会儿恨我妈,一会儿恨谷粒,一会儿又恨晴姐:有了谷粒就不要我了,哼!
终于,他们回来了,我委屈得哭起来!晴姐安慰我,谷粒却在一旁取笑我,我把他恨得牙根痒痒,哭得更厉害了,他才着了慌,便给我出主意:“以后要出去看电影,不能让你妈晓得,一定要“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是什么意思?我不哭了,问他道。
“守口如瓶”就是,他抓耳挠腮也不知怎么解释,晴姐在一旁替他说道:“就是不要告诉任何人!”
“任何人是什么人?”我还是不懂!
谷粒便接着说:“就是什么人都不能告诉!”
我终于懂了,以后真的什么人也不告诉,不再傻傻地向小伙伴炫耀,以免被我妈听到!于是他们去看电影,我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尾巴,我把谷粒也叫成谷粒哥哥了!
每次看完电影,谷粒哥都要先把我们送回家,然后再回他自己的家。他胆子大、走路快,不走大路走小路,迈开大步从我们的后山上穿过去,十几分钟就到他们村了。
二.
晴姐初中毕业后没能上高中,因为高中离家远,有近十里路,她又得做家务,时间赶不及,也就不上了!但是不久之后,在谷粒姐姐的帮助下,她就去了邻社的供销社做了一名售货员。
那个地方叫花林。离开我们村少说也有十五里路,还得翻过一座名叫“凝雾坑”的大山!晴姐当然不能每天回家,只能住在那里。
那里的供销社分给她一间宿舍,但没有厨房,晴姐只能去供销社所属的糕点坊的食堂买饭菜吃。
晴姐父亲担心女儿在食堂吃得不好,每个星期都会烧两、三样晴姐爱吃的好菜,送去给她吃!
但晴姐父亲可没时间送,他得去队里干活,还得做家务、还得自己做饭吃,于是,这个重任就落在了我的肩头。
那时候,我们星期六只上半天课,下午就不去了。晴姐父亲就赶在中午把菜烧好,放在大的搪瓷茶缸里,又装进一只小竹篮,上面盖一条毛巾,等我吃好午饭,就把竹篮交给我,我抹抹嘴巴,喝一杯茶,拎着竹篮就出发了一一
我那时十二、三岁,长得又瘦小,胆子也小!去花林又都是小路(当然也有大路,那就要绕得远了去了,翻倍还要多),爬凝雾坑还不算什么,最让我害怕的是疑雾坑过去后的那一片茶园。当然,茶园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茶园右侧那一山连着一山的累累坟墓!
听大人们说,那些茶园的主人是从前从外地迁来的移民。他们保持着原有的风俗:死去的人都葬在同一座山上,葬不下了就另辟一处,就像现在的公共墓园。可不像我们当地人,基本上都是葬在自家的地边地头,不会给人造成那触目惊心的恐惧感!
翻过凝雾坑,就属花林地带,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茶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右侧的三、四座小山上的坟墓也就展现在了眼前:
那时候,可没有水泥浇铸,全都是黄土垒成:坟墓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排列又不规则,乱七八糟,鳞此及彼,间或着稀稀疏疏的灌木丛!新坟旧坟倒塌的坟,座座都让我胆颤心惊!特别是有一段路,就靠着坟山,坟墓紧挨在路边,有那倒塌了的无主坟,敞开着大洞,似乎随时会窜出鬼来!我不敢看,可又担心若不看,鬼来了我却不知道跑,一伸手就把我掳去了……所以我是又瞻前又顾后,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还得要看,生怕自己有闪失!突然间一阵“唿啦啦”响,又惊出一身冷汗,举头一看:原来是拐弯处一座新坟,插着好些花圈,红橙黄绿蓝的纸花被风吹得忽忽悠悠不停声地响,还有那飘飘荡荡的白幡,就像是新鬼在招扬的手臂……我一路胡思乱想,想跑又不敢跑,生怕脚步声太响,又会惊醒了在睡觉的鬼,惹得他们生气,本不会出来,倒被我自己招出来……
我先是跟着晴姐走过两趟,又被晴姐的父亲领着走过一趟。后来就独自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走,走过两趟后,感到实在是害怕,就约了美萍和我作伴。
美萍和我同岁,是大堂哥的女儿,长得敦敦实实。家里兄弟姐妹多,她妈妈很能生,一年一个不落空儿,梯子似的一个挨一个,叫起她们来都是两个连着一起叫:“美萍丽萍、胜利胜财、小晶小莹、小明小亮……”她妈妈每顿烧一锅饭,烧三大瓦盆菜,总是饭锅一打开,饭就没了;菜一端上桌,菜碗就空了!美萍是老大,胃口更好、更能吃!
那天晴姐去食堂打来满满一瓦盆饭,还打了两个菜,又把我们带来的三个菜,各盛出三分之一(晴姐每次都这样,把我送来的菜分成三次吃,晚上吃一顿,第二天早上、中午各吃一顿,菜吃完了,我也就回家了,下星期六再送来)放在台子上。美萍毫不客气,拿起饭勺先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又拿起筷子夹菜,菜在饭上堆得高高的,菜一下子就去了一半……
我和晴姐一碗饭还没吃完,只见菜碗和饭盆全都变得空空如也,美萍还意犹未尽地盯空碗盆直舔嘴巴……
趁着美萍在洗澡的间隙,晴姐叮嘱我:“下次一定不要再带她来,不光她,谁也不要带来,就你一个人来,路上不用怕,大白天不会有鬼的,碰到人跟你说话,你不要睬人家,只管走你的路,胆子是练出来的,多走几趟就不会怕了。其实呀,你胆子大了,鬼反而怕你;你胆子越小,鬼越欺负你!再说了,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都是别人编出来吓人的,我以前给你讲的故事你忘了吗?”
晴姐讲的故事我没忘,可巧玲奶奶讲的故事我也没忘!一个说没鬼,一个却说有鬼,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说得对?只能懵懵懂懂地听着,强装胆大,以后就不再带任何人去。有一次在接近凝雾坑的茶园路上,碰到一位拾柴禾的老奶奶,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然后问我:“小姑娘,你一个人走凝雾坑吗?你不害怕吗?”我谨记晴姐的话,低着头不吭声,她又问我一遍,我还是不吭声。她便凑到我面前来,弓下身子抬起头,把我的脸看了又看,叹息了起来道:“唉,这个小姑娘,模样儿长得倒不难看,怎么是个哑巴呢?真是太可惜的了!”
我强忍住不笑,一直走到凝雾坑脚下,看不见她了,这才坐下来,自个儿笑了好半天。
有时候茶园里有人干活,或釆茶或锄草。釆茶的大都是女的,她们自顾自采茶,或者相互说话,不管我,我很高兴!如果是锄草的男人,就会吓唬我:“小姑娘,一个人走凝雾坑不害怕呀?担心被狼拖去了!”但马上又会有人说:“别吓唬人家小姑娘!小姑娘,你别听他瞎说,他是吓唬你的,这里不会有狼,深山老林里才会有狼,你尽管走你的路!”
我很奇怪,他们怎么不说坟墓、不说鬼,偏老说凝雾坑?其实凝雾坑有什么可怕呢?
我偏喜欢凝雾坑。
凝雾坑虽然名字听起来有些怕人,好像阴森昏暗难见阳光!其实才不是哩,它不过是比其它的小山高了一些,面积大了一些,成了把我们公社和花林公社隔开的屏障。但山上并没大树,大树都被砍掉了。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小松树和稀稀疏疏的灌木,山凹里是一座很大的水库,映着青的山,蓝天上白的云,并常能看到鱼儿在水面上打挺,还有蓝绿色的小鸟儿在水面上忽上忽下地钓啄着小鱼儿,刮风的日子,水面上波光鳞鳞……我每次走到那儿,都会在水库的堤埂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看看水看看山看看欢叫的鸟,寻觅寻觅打挺的鱼,看看它们长得有多大……有时候,还能听到水库对岸的山上传来砍柴人的歌声……一切都很好,一点儿也不可怕!
春天里路边有花香:紫藤花、金银花,野玫瑰花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还有树苺地莓胡颓子;以及蕨菜、小竹笋……秋天有山楂、野柿……当然更多的是毛栗子,张开了大嘴巴,张张嘴巴里含着两、三粒或是三、四粒古铜色的小栗子,轻轻儿取下来,就往嘴里送,只是要当心刺儿扎了手……
三.
谷粒哥从县医院实习回来了!他的医术突飞猛进:西医中医针炙拔罐样样在了行。他成了医疗室的骨干,成了一名真正的医生!
晴姐父亲很中意这个准女婿!可是越中意就越担心,担心他会被别人勾走!让他最担心的人自然就是小谷了。
晴姐远在别处,而小谷却每天在他身边转!小谷的条件又那么好:又是城里人家里又有钱,长得又漂亮又可爱,说话嗲声嗲气……还有啊:“上海出的东西都那么好,人还能不好吗?”这是晴姐父亲总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晴姐每次回家,他都要在晴姐的耳边唠叨这句话!晴姐怎么劝他不用他操心、不用他担心……可都没用!他一有空就往医疗室门口去看看,看看他们有没有异常举动,如果看到他们俩一同去出诊,他就会追在后面骂……
谷粒哥最是个调皮的又喜欢恶作剧的大男孩,他一发现准丈人又订上了他,反而更要逗逗准丈人:特意地去靠近小谷,对着她的耳朵说话,或者去拍拍她的肩膀,或者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还剥去包纸往小谷嘴里送……常把准丈人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可他还在一边乐个不住笑个不住;小谷也不生气,也在一边乐个不住笑个不住……旁边的人也陪着他们笑得直抹泪……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小谷回了城,他悬着的心才放下!
慢慢地,我已经不再怕坟墓,不再担心坟山上会有鬼出没!因为我一次也没看到过鬼,反而经常会看到有人在坟山上砍柴,在坟堆间出没。都是很正常的人,一点没有鬼的样子。
清明时节,各个坟头纸钱飘飞,虽然还是叫我瘆得慌,但我已淡定很多,有时看到茶园里没人,我还会一路哼着歌,甚至大声唱起歌,不再担心会吵醒睡觉的鬼……
我越来越喜欢去给晴姐送菜,到了星期一就泪丧,到了星期五就激动:啊,明天就可以去晴姐处了:就可以吃好吃的菜;吃晴姐给我留的从糕点坊带来的不成形的碎糕点;吃好晚饭一起去运河的堤坝上散步,或者钻进大桥下的桥洞里数星星看月亮;早晨一起去堤坝上跑步,那长长的、宽宽的堤坝让我喜欢!
花林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街道两侧各有一条河流,一条是人工运河,河水又宽又深,涨水的日子,河水浩浩荡荡流向远方,走过大桥去,便是连绵不绝的茶园,我就是从那儿过来。另一条是历史悠久的自然河,河面窄河水浅,人们在里面洗衣洗菜洗碗,捶衣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不断!走过去便是一望无边的稻田,顺着田间的小路曲曲弯弯往前跑,一路上捉了蚱蜢捉蜻蜓又捉纺织娘……走着走着就到了青弋江边,对岸就是有着吊东阁房子的章家渡了。我常常会在晴姐上班的时候一个人跑去那里,远远地看那些建在水上的房子。那里父亲曾带我去过一次,在那些房子里,透过地板缝就能看到流淌的河水,我感到很新奇!我很想再去到它们身边看看,但我去不了!去那边要乘摆渡船,可我的口袋里没有钱!那里还有一个有着美丽的名字的地方,叫着“落星潭”……
我像喜欢晴姐一样喜欢起那个叫做花林的地方!
可是,我的父亲病了,妈妈也要去队里干活,挣工分了,我得为妈妈分担一半的家务活,我没有时间去为晴姐送菜了!
但是,晴姐也结婚了,谷粒哥会在医疗室不忙的日子里早点儿下班,他大步流星,一个多点儿钟头就能赶往晴姐那里,第二天早晨再回来,他会给晴姐带去好吃的菜。
王子和公主已经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