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原本以为春三娘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却不想半书将我引至这百里桃林。我在半空中俯视连绵不断的桃花树,心下唏嘘,如果春三娘没有死,眼前该是一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繁花景象,可如今只见到这望不尽的焦黑,百里桃林寸草不生,无物可活。
我拣了一棵树坐下,把半书往上一扔,空无一字的书页在天上极速翻动,最后定格在某页上,纸间刚刚消失的红色血印在书页上显现,我知道那是春三娘的心上血。
一个俏生生的人影,慢慢由透明至清晰出现在桃林中,随着她的出现,桃树一棵棵长出绿叶,开出娇艳的花朵。
不同于之前中春三娘的魇术,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更多的是遗憾,因为我清楚这些都是假的。春三娘已经烟消云散了,如今出现在这的,是半书,它有灵性,想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我耐心等待着,春三娘的音容越发清晰,树下传来细微的动静,我探头一看。
是萧以轻。
“那人,究竟是生,还是死?”他指着春三娘,平静地问我。
“呵,”我轻笑一声,还他一句,“与卿何干?”
他不再说话,找了棵树斜倚着,看这样子是要长呆。
春三娘开始会动会跳了,我不再管他,等到人影开始说话,我看到了她的故事。
【他们的第一世】
春三娘修行已经几百年,先前一同修行的同伴,要么资质异禀飞升成仙,要么资质平庸跑去当一方的占山之王。只剩她一人高不成低不就的在桃林中修行着,她有些孤单,只好终日对着石头说话。刚开始只是回忆往日的同伴,后来渐渐生出了让石头修行的念头。她听过花仙、树仙、动物仙,倒从来没听到过石头修行成仙的,想来十分有趣。
她在石头身上花费了很多的精力,折腾来折腾去,竟然被她折腾成功了一半,石头化出了元灵,她很开心,再修行个几百年,两人就可以一起成仙了。
石头精随她修行了一百年,终于修成了人身,虽然是个男儿身,不过修行之人,对男女之别不甚看重,春三娘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给他取名萧以轻。
时光一日日往前滑过,春三娘的世界里只有萧以轻,萧以轻的世界里也只有春三娘。
那一日,几个采桑的女子说笑着从林中穿过,其中有一个女子看着满地的桃花觉得可惜,便一一拾了起来。
几人边行边说来到了桃林中央,百里桃林株株相似,她们迷失了方向,拾花的女子有些疲累,坐在了萧以轻变幻而成的石头上。
春三娘变幻出一阵风,为几名女子指了方向,待风停止时,她发现萧以轻不见了身影。
初初几日,她并未放在心上,待他数日后回来,脸上洋溢着陌生的热情,春三娘才知道事情已经朝着她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萧以轻告诉她,他爱上了人间的一个女子,他要和她在一起,不想再修仙了。
爱?是什么?
她第一次听说,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她问萧以轻是不是动了凡心?他点点头。
凡人的生命只有数十载,还要经历生老病死、红颜白发,所谓的情爱终究只是一场空,你也愿意么?她问他。
他点点头,执着离开去追求他的爱情。
她任他去了,想着数十年后,凡间的女子生命终结,他还是要回来的。
仅仅数年过去,她就发现遍体鳞伤的他躺在桃林外。
凡间的人类太过短视,见他数年不变模样,又有法力,便以为他是妖怪,暗地请了方士对他施术,将他囚于笼中折磨了半年。
“那她呢?你爱的人。。”春三娘生气地问,“她便任你被人鱼肉?”
萧以轻闭上眼,没有答话。
春三娘出桃林想要寻那些人讨个说法,却发现那里已人去楼空,大概是怕萧以轻逃脱后找他们报复,于是连夜遁了。
自此后,萧以轻不再提人间的事,和她过回了原来的生活。可是春三娘依旧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比如说他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比如说他偶尔送她石头雕刻的礼物,比如说他会挽着她在林间起舞,比如说他带她看春季的万花齐放。。。
他变了,她觉得这样很好。
直至那一日,他携她飞至琼山之巅看银狐逐月,在朦胧的月色下吻了她,她方知道,他对她如此,就叫动了凡心。
她,对他也动了凡心。
她想,就这样和他在桃林一直过下去,哪怕不修仙,也是极好的。林中岁月不可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极甜蜜。
那一日,林外纷纷扰扰,一队官兵整装欲发站于林外,叫嚣着林里有妖,要烧了桃林,她拦住他,自己只身迎敌,普通的区区数百个人类官兵,哪里能伤得了她?她还是过于轻敌了,林外的人虽然是普通肉身,但有数十位高人隐身其中,其手里的武器更是不一般,都是用纯金打造,实在不好应对;更别说他们按照五行八卦站立,对她攻击时环环相扣。
她克敌克得十分辛苦,却始终不希望他出来,他们的目标是他,以他那低微的法力,如何可以应对?
这一场仗打了三天三夜,人类的精力有限,终于没有熬住,她最终险胜。就在她用尽余力,将一干无聊的人类打包扔到千里之外时,身后一股法力袭向了她的元灵。
于修行的精灵来说,元灵至关重要,元灵受创,性命难保。
她已无力躲闪,只能生生受着,幸好那法力险险略过元灵,击中了她身体的其它部位,饶是如此,她依然受到重创。
她摔倒下来,回头看见出手的竟是这段时间来与她浓情蜜意的萧以轻。
“为何?”她口吐鲜血,萎顿倒地,不解地问。
林间的风吹荡着他的衣摆,他踏着夜光走来,脸容由暗至明,眼中迸发出凛冽的恨意和杀意。
他邪佞地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从额头到脸颊,从眉梢道嘴角,既温柔又痛恨,“你这张脸。。”他低低道,“用的可还好?”
“我的脸?”她问道,疑惑不已,突然之间,数百年前的回忆闪回脑中,她大骇,“你,你和数百年前的守林人是什么关系?”
“你终于想起来了,”他捏紧了她的下巴,“亏你日日装的纯洁无辜,八百年前有三条无辜人命惨死在你的手中。”
八百年前,她和萱草精灵刚刚化成人形,她们看到桃林的守林人妻子长得明媚可人,比林中的桃花还要胜三分姿色,两人便偷偷跟在她的身后,细细勾画着她的脸容,想着按照她的脸将自己不甚清晰的面容勾勒出来。
刚开始两人都是隐身跟着的,幻出守林人妻子脸容的那一刻,两人有些激动,不自觉地现了身,那时她正怀胎八月,站在石头上晾挂衣物,甫见到两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凭空出现在眼前,惊吓过度,从石头上摔了下来,当场气绝,腹中的胎儿也没能保住,鲜血铺满了石头。守林人见到妻儿死后,悲痛欲绝,将自己与妻子埋在了一处,竟是生生活埋而死。
想起当时那一幕,春三娘还尤有心悸,萱草精灵此后幻成了一张极为普通的脸,从此不再修仙,变成了妖,在一不知名的小山头放逐自己。
而她却正好相反,守林人妻子的脸就像咒术一样,她怎么也幻不出其它的面容,硬顶着她的面容熬了八百年。
其实这些事她怎么会忘呢?我不杀斯人,斯人却因我而死,她苦苦修行、不惹尘世,不外乎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修行成仙后,找到守林人和其妻子的转世之身去赎罪而已。
“我。。我是想赎罪的。。”她喃喃解释道。
萧以轻松开手,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她,“你以为我会信么?”
“你究竟是何人?”她颤抖着问。
“我娘死在那块大石上,我由石头幻化而出,还能是谁?”
原来他竟是那未出世的胎儿。
“对不起。。”她忍住胸口地疼痛,想要抓住他的手,却被他无情甩开。
“今日所受,是你应得的。。”他冷冷地说,忽然出手攫取了她的元灵,一颗犹如夜明珠般大小的、桃红色的珠子在他的手心闪着光。
“你若想要,都拿去吧。”她是心甘情愿想要赎罪的。
“你看顾我二百年,这半个珠子还你,算我还恩,日后再见,必当取你性命。”萧以轻将珠子一劈为二,将半颗元灵珠送回了她的体内。
不远处一声轻唤在夜空中响起,“轻郎。”那声音婉转缠绵,春三娘听了心头一颤。
回过头,见一女子站在桃林外,痴痴地看着萧以轻,眼里似没有他物。
萧以轻颔首,举步朝女子走去。
“轻郎?”春三娘低低念着,心内苦涩,“我竟从未这样唤过你。你前些日子那样对我,都是假的么?”
“自然。”他往那女子方向而去,停顿了一下,请斥道,“不许这样唤我!”
春三娘眼睁睁看着二人相携离去,心口呕出一口鲜血,萧以轻不知道元灵是不能一分为二的,只要有缺失,修行的人就活不下去了。
春三娘在林中修行了数月,体内的元气终于修复了一些,她想到自己时日不多,不如出去走走,访访老友,见见世间,她将自己囚在桃林八百年,如今总算偿还了一些,可以稍微想想自己了。
她去了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见识过爱恨痴缠,也懂得了悲欢离合。
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的时光还是想在桃林度过,因此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百里桃林。她以为自己放下了萧以轻,却在见到他的刹那,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
数年不见,他的发丝竟有些染银,他站在桃林中央等着她,给她一种错觉,以为他回来了。她的眼眶湿润,下一刻,却被他带到了凡间的一处屋子。
“救她。”他说。
眼前的女子形容枯槁,颜容暗淡,似乎受疾病折磨许久。春三娘探了探她的脉,发现她体内竟有着她的元灵。
“你是不是把我的一半元灵给她了?”
萧以轻点点头,原来他上次回去,除了报仇,还有一个目的是拿她的元灵救眼前的女子,却没想到女子在服下春三娘的元灵后,旧病治好,新病却发了。她日趋消瘦,竟至不能言语,看遍了十五国神医,却找不到任何原因。
及至最后,他只能找到她。
春三娘点点头,精灵的元灵至纯,区区人类的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住呢?!
萧以轻看着她,再次启唇,“救她!”
“也不是不可以,”春三娘莞尔一笑,拢了拢发丝,“你和她成亲了吗?”
萧以轻看住她,半晌才回,“尚未。”
春三娘闻言笑了,“如此便好,”她看着焦灼的萧以轻,一字一句地说,“你和我成亲,做我夫君一年,我便救她。”
萧以轻惊得瞳孔放大,他轻斥道,“你疯了!”
春三娘站起身,抚抚自己的衣角,妩媚一笑,“想通了便来桃林找我。”
萧以轻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他冷着一张脸和她在桃林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他应诺陪了她一年,做了她一年的夫君。
春三娘施法让他心上的女子沉睡了一年,一年过去,她便把他还给她。其实有什么好办法能救她呢,不过是把两瓣元灵合一,她再以毕生之力消去元灵的戾气而已。她救她活命,便是提前送自己的命,现在这样不过是偷得他一年而已。
虽然是偷来的,春三娘依旧觉得很开心,她日日扬着笑脸,哪怕萧以轻冷脸以对,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她的脸上才会露出难言的失落。
两情相悦的美好,她怎么不知,可是他不爱她,她毫无办法。
也罢,她就假装他对她是真心的吧。
一年期满,她救活了他心上的女子,她也只剩一个时辰的生命了,她想求求他陪她最后一程,却见他头也不回地抱着女子离开。
她最终没有开口,生命的最后她想留给自己一点尊严,她来到萧以轻石身时待的树下,背靠桃树嘴角露出一丝满足,“若有来生,请让他爱我一世。”她祈愿着,阖眼而去,满树的桃花如哭泣般飞舞着,花瓣落满在她的周身。
春三娘的画面和身影就定格在了那个树下,她的后面九世,半书不再显现,我不知道为什么。
夜色越来越深,半书缓缓合上,飞回到我的手上,春三娘的身影也由明转淡,消散在冷寂的夜里。
“你终究没有如愿。”我叹息,春三娘盼他爱她,盼了十世,终究成空,最后她宁愿消散,或许也是心死了吧。
我起身准备离开,发现萧以轻依旧站在原地,眼神空洞,不知思绪到了那里。
“夜凉了,你也走吧。”我出声提醒。
他回过头,我似乎看到他的眼角有些湿意。
就在我失神的片刻,萧以轻恢复了常态,他问我,“先生,究竟是何人?”
“可曾听过半书?”
“半书,半书。。。曾听人言道,我以为是假的。原来竟是真的,”他先喃喃,后又问我,“她将心头血给你了么?”
他灼灼看着我,眼神中有股期盼,我猜测他希望我回答没有,可惜,我只能如实答道,“是的。”
然后,我第一次看到眼里光芒骤灭的情景。
男子的眼神晦暗不明,投向春三娘最后的光影所在,身形久久不再动弹。
“可有复生的可能?”
“或许这百木再成林,桃花次第开吧。”
我准备离开,最后想起某事,还是问了问他,“你想看看半书么?”
他的眼与漆黑的夜融为一色,我以为他不愿意,却没想他答了声好。
心上血容于半书的人、妖或者精,便与半书合为一体,书上的文字虽然常人看不到,但他们的至亲之人是可以看到的。
我想知道春三娘最后给萧以轻留了什么字,他拿到书后,缓缓翻动,到某一页时停住,脸色变得煞白。
我问他是什么字,他突然攥着心口靠在树上,额上细细透出汗来。
那日,他终究没有告诉我,他看到了什么。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人说起过,有男子苦苦守着一片焦黑的断木林,穷尽一生想要种活一棵桃树,却始终没有成功,哪怕最后用自己的心血浇灌。那人说了男子的很多事,说的活灵活现,好像他就是那个男子本人。我问他为何这么清楚,他冲我神秘一笑,低声对我说,“这世间,抱着一块焦黑的桃木成婚的,我没听说过,你听说过吗?”
我又想起了春三娘,多年后我重回百里桃林,看到了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屋内有一具尸骨,其干涸的指骨紧紧抱着一块黑乎乎的桃木。
红颜枯骨,百世纠缠。
尸骨的主人临死前想些什么我已不知道,但怀里的半书安静地一动不动。
我终是将尸骨与木头安葬在了一起,他们应是不想被人打扰,所以我没有立碑。
我将一滴血滴入尸骨和木头,我虽然也叫半书,但终究不是那半本书,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灵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临走前,我望了望百里桃林,依旧满目疮痍,黑漆漆一片焦木看不到边。
我叹息一声,飞身离开。
当日我没有发现,那掩埋着二人的小土堆上,冒出了一点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