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的余额已用完,即将断开连接——”
林天明退出系统,懒懒地睁开眼,拔掉脑后接口上的插头,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手脚,穿过一排排闭着眼卧在躺椅上面无表情的人们,走出诺亚中心的大厅。
面前的八车道大街冷冷清清,马路对面零零散散地走着几个行人,一样面无表情。偶尔有辆车慢悠悠驶来,不慌不忙地通过没有红灯的十字路口。自从七年前脑机接口技术取得重大突破并随后投入应用和普及,“旧世界”街上的路人就越来越少见。
林天明出了诺亚中心大门右转,花了半小时走到最近的公交站,又在萧萧的西风里发抖三刻钟,才登上归家的公交车。车上只有三个老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坐在最里面的座位,相互抱怨着政府逐年缩减对公共设施的支持。随着全球人口向“新世界”大量迁移,各国政府均把主要精力放在新世界的建设完善上,对于公交车等公共系统的维护,也因为使用量亟降而放缓。
颠簸于从前的城市、如今更像城乡结合部地区的杂乱公路上,一阵阵饥饿向林天明袭来,通过脑机接口输送进体内的生命必需营养素,并不能提供实实在在的饱腹感,况且经过寒风和旅途的消耗,仅存的营养素也所剩无几。林天明拖着身子,一步步挨过空荡的小区和公寓,终于爬进家门。
一阵翻箱倒柜,只找到袋过期一个多月的面包,林天明揪掉面包表面密密麻麻的小绿点,就着暖瓶里的剩水狼吞虎咽起来。父母离开家“搬进”诺亚中心快三个月了,林天明进诺亚中心前的两个多月都是靠着方便面和面包过活,就连这么低的要求,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达到。旧世界的实体经济正在土崩瓦解,只剩少数人顽强维持着变革到来前的营生。老板和售货员大都移民到新世界,家跟前大大小小的超市、商店、餐馆接连关张,剩下的人也不是为了给留下来的人提供方便,只是还没下定移民的决心。
新世界的人们,在成熟的脑机接口技术的帮助下,已经摆脱一日三餐带来的不厌其烦的束缚。维持生命所必须的营养以及身体每时每刻产生的废料,通过连接在脑后接口上的线路与诺亚中心的系统相连,这部分线路叫“生命线”,生命线的流量控制由系统自动完成。线路中并联的另一部分,是“感觉线”,它通过适时释放适量的神经电流刺激大脑的不同区域,让人体产生并不实际感受到的感觉。例如刺激视觉中枢使大脑中产生不断变化的画面,刺激听觉中枢让人们(以为自己)听到声音,发送触感信号使人感受触觉——即使他们躺在躺椅上什么也没做。感觉线还必须时刻发送一种“反触感信号”,使人们无法察觉自己身陷躺椅。控制每一种感觉的电信号都必须保证极高的精确度和准时性,才能保证各感官的感受同步,此时接口另一端的人就成功地诞生在新世界——一个科技创造的梦中。每种电流的强度和持续时间,再加上各感官微电流的协同,是这项技术突破曾遇到的最大障碍,这直接导致脑机技术普及初期数起致人死亡的事故,这还不包括在后脑安装接口手术中造成的意外伤亡。改进过后的该项技术顶着巨大的政府和舆论压力,凭借着明显提高的安全性和便捷性,又迅速风靡起来。“生命线”和“感觉线”并合在一起,就成了诺亚中心里的人们脑后的那根外表上平平无奇的电线——新世界的通道。
最后一口面包刚要塞进嘴,电话响了,是林天明的女朋友。她说这一个月以来她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没人接,最近她做了决定,马上去新世界。林天明没多说什么,默默挂了电话。这大概是这个时代提出分手最委婉的说法了吧,他想。他把最后一口面包扔进嘴,又噗地吐了出来。霉了。
先是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然后是父母。父母决定去新世界时,林天明既不伤感,也不惊讶,或者说已经麻木。新世界的黎明,就是旧世界的末日。人类几千年来的家庭、社会、婚姻等等制度,在新世界一浪又一浪的冲击下轰然倒塌。在新世界,人们可以过任何一种想要的生活,身份、外貌、性别、年龄都可以自己选择,不管是名车豪宅,还是权倾朝野,甚至九天揽月五洋捉鳖,只要想象得出,一切都能实现。
上个月,林天明用爸妈留下的钱购买了新世界一个月的使用资格,他想体验一下让那么多人抛弃一切为之疯狂的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本以为新世界的体验应该和小时候常玩的VR差不多,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有完全销声匿迹,低头玩手机的人随处可见,后来能覆盖在眼球表面的柔性屏幕让人不使用双手就能接受海量信息,智能手机这种始于21世纪初期的科技就此退出历史舞台。林天明没想到,进入新世界后真的让人没法分辨眼前的景象是虚空还是现实。他在里面“扮演”一位欧洲王室成员,大部分时间他都身陷无边的享乐中无法自拔,却又有好几次突然想起,自己只不过是在躺椅上做梦而已。说到底,新世界本就是一场立体化的梦,可这梦又那么真实,简直和现实无法分辨,或者说,创造出另一个现实。这些“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事情林天明懒得去想,他只是觉得躺在那里靠脑子里的幻影过活的感觉,总是怪怪的。
林天明没有继续留在诺亚中心,不是因为钱不够,父母留下了家里所有的钱,够他用上好多年。没有留下,是因为他还没能摆脱对新世界的顾忌。说起新世界的资费,也是相当奇怪。使用期限越长,资费越低。林天明购买一个月使用资格,用了五万块人民币;一年的使用资格,只要五千;如果选择了十年期以上的使用期限,将不收任何费用。林天明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阴谋,不过他二十二岁的脑袋还想不清楚这些。最先受到召唤的是广大穷人,他们在现实生活里四处碰壁,餐风饮露,受够了没钱没势的生活,一头扎进新世界花天酒地,很多人直接选择了十年以上的使用期限;没有了穷人,富人的“富”没了比较,生活也索然了许多,因此富人们也纷纷抛家荡产,跨进新世界。
去不去新世界,林天明还是下不了决心。那就再等等吧,他想。家跟前越来越难买到吃的,小时候又想去很多地方,都没成行,正好现在有钱,想去哪儿自己说了算。罗马、京都、阿姆斯特丹……或者索性走到哪儿算哪儿。实在走不下去,找个最近的诺亚钻进去,反正诺亚中心每个城市都有,遍地都是。
林天明带好钱,翻出最厚实的衣服,背着几件必需品,出发了。
萧萧的西风卷走了树枝上最后一片叶子,大街上冷冷清清,零零散散地走着几个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