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子,两个肉包子,我对着笼屉后面的男人喊道。”
二子扯下一个塑料袋,双手反抓,熟练装好两个包子,递到我面前。
夏末的天气还是有点热,二子半卷着长袖,小臂上露出个歪歪扭扭的“忍”字。二子看着我,咧开嘴,笑了笑。
(二)
二子跟我是一个村的,上面还有个哥哥。不过他娘还没怀他的时候,他哥哥就病死了。生下他之后,他爹就给他取了个二子的小名,也是留个念想。
小时候还行,记事之后他对这个小名儿就不乐意了,倒不是跟他没见过的哥哥过不去,而是这个二子,叫着叫着就成了儿子,白给别人占便宜。不过也没啥办法,都叫开了,改是改不过来了,就这么一直叫了下来。
平时小名这事也就亲戚叫,学校里人不知道,因为都是他爹娘去接他放学,别人听着二子也不会放心上。好死不死,有天他爹娘都没时间,是他爷爷去接的。他爷爷心大啊,当着学校人的面儿,也叫他小名。看着挺远的小学生队伍,扯着嗓子就喊:“二砸,二砸!”
农活干多了,什么都落不下好,就力气大,力气一大,那声音也大,他爷爷那两嗓子一喊,电线杆上的麻雀都得跑。
我们老师听了也是一惊,跑上去就问他:“大爷,你儿子是谁啊?”
二子他爷爷连忙摆手:“我不找我儿子,我找我孙子。”
“你找你孙子,那你叫……”老师话还没说完,二子就跑了上来,拉着他爷爷就往家走。
第二天,为了澄清自己的爷爷和娘是没有关系的,二子逢人就解释二子是自己的小名。说完还要提醒别人两句:是二子不是儿子;不要跟别人说。不过,没用,那时候我听过最大的声音是学校的放学铃,他爷爷那两嗓子比放学铃儿还响。全校都听见了,他就要和全校的人解释下。二子的小名也就这么传开了,为这事二子三天没搭理他爷爷。
(三)
虽然他爹在起名上有点缺心眼儿,但是还是有点先见之明的。二子二子,人如其名,不过那个时候不说二,说二百五,在其他人看来,二子是有点二百五。
活在九十年代农村的,都是趴在黄土地上讨日子,没啥文化。几个村共用一个学校,老师为了家长放心,也为了显示自己教的好,那考试题目都往简单的出。上了三年级的,还在写着十以内的加减乘除。一到考试结束,双一百分的成绩单比地里庄稼还茂盛。
二子就不一样,同张卷子别人都是状元,他能考不及格。每到学期结束,别的学生拿着成绩单回家领零花钱,他拿着卷子回家挨笤帚。他爹也气,但是没办法啊,自己也啥都不会,就在地里练了一身力气,回家揍他。
自己揍还不够,送孩子去学校,他爹还交待老师:“老师,他要写错题,你就打他,使劲儿打,打坏了没事。”
那个时候老师体罚是严重,但是口头上不能明着应下来啊,不过看看旁边眨巴着眼睛的二子,老师想想也没什么可夸的,就说:“小孩子哪能每个都一样,有的学生啊,虽然小学成绩不好,但是一上初中就突然开了窍,成绩嗖嗖往上升。”
他爹耿直,老师说的他全信,二子也耿直,他也信。就这样,他爹被老师忽悠了十次之后,二子上了初中。
(四)
初中开学那天,二子他爹又是称肉,又是杀鸡,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子考上大学了哩。
可是二子没让他爹遂愿,成绩一如既往不及格。不一样的是,他爹不打他了,二子比他爹还高了。他爹不知道咋办,就去找小学老师。这个人家哪能理他,门都没给他开。
成绩不好,他爹着急,二子不一样,他随他爷爷,心大。反正不是上学的料,那就混呗。别说,二子脑子不好,架不住体格好,打起架来不要命,也出了名。从初一到初三,但凡是叫得上名字的人物,都得敬他几分。到后来,二子也算得上是条人物了。
成了人物,排场也就不一样了。那个时候的混混都有共同点,喜欢装成熟。大人抽烟,他们也抽,光抽不成,还得散烟。几个哥们聚一块,得分。关键他们还讲面子,什么红塔山红双喜,不要,全垃圾,最次最次得是利群,要是掏出包中华,能当六分钟的大爷。
但是,这个抽烟费钱啊。二子他爹才抽大前门,能给他多少钱。他每星期零花钱就只够买包红南京的。红南京自己抽抽也就算了,拿出来,没牌面。
没钱怎么办,二子也愁。刚好那个时候,香港片流行起来了。二子他们也学着电影里,收保护费。小卖部小吃店的保护费自然是收不到的,就堵在学校门口,进门一个,就拍下头,拉到教学楼后面。一会之后,走出来一个抹着眼泪的学生,后面跟着一帮子痞里痞气的学生。
二子这人也讲义气,保护费不是每个人都收,像我们这种小学就认识的,大手一挥,直接放行。保护费收多了,自然有人反映,老师不能不管。但是,看着面前东歪西斜站着的几个人,他也没啥办法,问什么都是俩字:“没有。”
能怎么办,叫保安管呗。不过这保安也是个二流子,以前混社会的,家里托了关系进了学校,看了大门。这事也不难,二子一个星期给他送包烟,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加上二子学聪明了,会威胁人了,保护费这项事业也就继续下去了。
(五)
上了初三,二子理所当然成了学校扛把子,没人敢不服。对内,是混了三年的,对外,认识不少混社会的。二子当时还放了狠话:“谁不服,就打到他服。”当上扛把子,那身份又不一样了,要有扛把子的样子。二子周末抽空就去了趟镇里,回来的时候,小臂上多了个“忍”字。
文身,在当时的农村可是大事,那严重程度,跟杀了人差不多。他娘看见了,把他爹从地里叫了回来,自己往地上一屁股坐下,开始哭。他爹气不过,拿起笤帚,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二子,始终没下的去手。
有了文身,二子还不满足,他想找个女朋友。要说这二子,虽然成绩不好,长得倒是有几分刘德华的味道,加上自己的身份,还真让他找到了女朋友。这个女朋友,也是有点来头,几个哥哥不管是亲的堂的还是认的,都是混社会的,跟二子算是同行。两人谈上之后,整天形影不离,后来,二子干脆搬了张桌子放她旁边,上课都陪着。
两人的恋情一直到毕业,她女朋友初三上完就去外地打工了。二子本来也想去,爹娘死活不让,他娘拿了瓶农药,说他要走出家门半步,就喝下去。二子没办法,就留了下来。起初,二子就在家里做些农活,但是始终静不下心。两星期后,就随着施工队的表哥去了镇上。
(六)
起初是搬砖,后来抹水泥,工资是比种田要多上不少。但是他存不住钱,天天往彩票站跑,一买就是十注二十注,偶尔中点小奖,还不够他玩半天的。有天他爹去他宿舍看他,掀开床单,一床的彩票。指着鼻子就骂他:“你买这些东西有啥用,屙屎都擦不干净。”骂完,就回了村里。
二子好歹年岁比以前大了点,也懂事了点,当下就一把火烧了彩票和被褥,回了家。他爹娘见他回来,高兴,做了顿肉。二子搁家干了几天农活,又去了镇上。这次他没去施工队,他不喜欢施工队,用他的话说就是“天天吃水泥都吃饱了”。他找了个以前一起混的,合伙做起了烟酒生意。
烟酒生意越做越好,二子钱包也鼓了起来。一次回家,二子掏出三万块钱拍到桌上,盖房!钱给了爹娘,二子回了镇上。他爹当起了监工,每天站在房基面前,用力挺着佝偻的腰,双手放在背后,看着忙活的工人,时不时还喊几句。
房子盖了一半,二子进去了,说是倒买倒卖假烟假酒。他爹娘急,但是没办法,整个村子几年也抓不出一个蹲号子的啊。后来,盖了一半的房卖了,爹娘积蓄也拿出来,通了路子,二子蹲了三个月,出来了。
二子一出来就把自己关房里,整天整夜不出门,还好他爹娘给他送饭倒是吃得精光。这样的日子过了俩月,二子一句话没说,回了镇上。本来蹲号子的人,施工队是不收的,但是包工头和他有眼缘,二子又搬起了砖。
(七)
两年光景,二子家又开始盖房了,比起以前那是小了许多,不过盖的倒是精致漂亮。房子盖完,二子也结婚了,还是他初中那个女朋友,从深圳回来了。他女朋友不像以前一口一句脏话了,内敛了点,懂礼貌了点,也好看了点。
结了婚,二子在施工队又干了一年,辞了工作,租了个门面,做了个招牌:“二子包子”。小夫妻两个卖起了早点,大概是这名字起的好,来买包子的总觉着自己占了便宜,一口一个二子的叫着。二子也不气,一边笑,一边装包子。
后来,他妻子怀了孕,生了个儿子。二子也不会取名,就叫他小二子,他妻子骂他,这不是给自己戴绿帽子吗?二子还一套套的,说这名字就是要贱一点,还说自己就因为这名字,才有这运气,要不然现在还在蹲号子。
二子说的还真有点道理,小二子一出生,包子店生意确实比以前好了不少。他妻子也就不怪他了,就只有小二子,被别人叫着小二子的时候,鼓着嘴,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高兴。
(八)
“二子,我说你这文身这么丑,怎么不去弄了啊?”
“弄什么弄,挺多钱刻的,弄了不是糟蹋钱吗?”二子笑着对包子的人说,任由笼屉里冒出来的热气打在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