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老先生是国内在思想史领域方面最有影响力的学者之一。翻阅葛老近年出版的《想象异域》一书,颇有感慨。《想象异域》 是复旦大学985工程三期“从周边看中国”研究项目的成果之一。葛老在书序中介绍了成书的缘起,2000年二卷本《中国思想史》问世之后,葛老的兴趣集中到李朝燕行文献中来。从清华到复旦组建文史研究院伊始,葛兆光先生便开始了“周边-中国”这一领域的系统性学术研究。葛老在序中言道:”思想史研究与燕行文献所呈现的近世东亚历史现象,彼此联系在一起,更促使我重新思考亚洲与中国、民族与认同、族群与疆域等等问题。”
书中颇为有趣的一章是提及朝鲜使臣金锡胄( 号息庵,时任李朝右议政 )关于江南才女季文兰题诗的想象,揭露了朝鲜士大夫的“ 季文兰情结” 。相比美国学者高彦颐的《闺塾师》撇开时代背景描写明清易代时妇女社会的性别问题,燕行文献中所描绘妇女生存,战乱中命运的悲惨等的文字资料则更真实和完整地展示了历史的原貌。葛老在《想象异域》 中引述同治元年(1862)崔秉翰的原句:” 是店古有江南名姝季文兰,于皇明末为虏时俘上沈阳,抵此题诗一绝于壁间,以现柏舟之意,死而全节云。故遇境生感,遂补闲笔。“崔诗曰: ”江南儿女怨春阑,上马红妆泪不干。地下三生芳草在,天涯万事落花残。 血恨有诗啼杜宇,香魂无影吊孤鸾,依旧东风榛子店,令人痛哭季文兰。“季文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里面有个故事。话说康熙22年(1683),金锡胄奉李朝国王差遣出使清国,有一日,使团在河北丰润的一个榛子店中看见了一户人家墙上的旧日题诗曰:‘椎鬓空怜昔日妆,征裙 换尽越罗裳。爷娘生死知何处,痛杀春风上沈阳。“ 诗下有小序曰:‘奴江州虞尚卿秀才妻也, 夫被戮,奴被掳,今为王章京所买,戊午正月念一日洒涕挥壁书此。唯望天下有心人见此怜之。”尾署:“季文兰书”。 用葛老的话说,“榛子店就成了一个象征,朝鲜人只要路过,就会想起那个弱女子来,那这里偏偏又是朝贡的必经之路,所以一首又一首追忆季文兰的诗歌就不断出现。“ 朝鲜士大夫从季文兰一个弱女子的悲惨遭遇为引子谱出了对明清交替,家国破碎的悲情的挽歌,燕行使的诗中都有明显对朝代兴亡,华夷变态的感慨,表达对满清的鄙夷和对皇明正统的追念。他们对季文兰的故事不断地想象,认为她应有对皇明的“故国之思”。后来,这个故事成为了典故,被不断地想象,在李朝士大夫中代代相传,他们开始改塑“历史”。季文兰的“故事”被夸张变形,成为了一种“情结”。比如金锡胄对这首题壁诗便不断地想象,留下了两首对季文兰题壁诗的和诗。一首曰:“琸约云鬟罢旧妆,胡笳几拍泪盈裳。 谁能更有曹公力,迎取文姬入洛阳。”诗的题目为《捣椒录榛子店主人壁上 有江右女子季文兰手书一绝,览之凄然,为步其韵》。另一首曰:“已改尖靴女直妆,谁将莲袜掩萝裳。 唯应夜月鸣环珮,魂梦依依到吉阳。”
明清易代,八旗兵卒在南下的过程中,掠夺大量汉族女子充做妻妾,《海角遗编》曾记载:““通衢小巷,桥畔河干,败屋眢井,皆积尸累累,通记不下五千余人,而男女之被掳去者不计焉。”明末江西人徐世溥《江变纪略》对八旗兵在攻打南昌城时残酷暴行毫不掩饰,记录了汉人被掠卖的惨状: ”先至之兵已各私载卤获连轲而下,所掠男女一并斤卖。其初有不愿死者,望城破或胜,庶几生还;至是知见掠转卖,长与乡里辞也,莫不悲号动天,奋身决赴。浮尸蔽江,天为厉霾。” 朝鲜士大夫对于季文兰不能死节留有遗憾,总想季文兰能够成全死节。李朝的士大夫对季文兰不断想象,对她从同情走向了批判。 杨海英先生在《明清女子题壁诗与季文兰情结》一文中说:”清初士大夫品评被掳妇女的标准共悬四格:第一,“最上”者是不肯受辱自尽或被诛的烈女,第二,“中上”乃虽已受辱但能以死洗辱的后死者,第三,“中下”的是类似“季文兰”没奈何但仍心系故乡者。第四,最下等的则是见异思迁,随遇而安的那些妇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