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一直以为自己是先死的那个人。
病最重的那两天,他见到英台穿着鲜红的嫁衣,在他坟茔前祭拜。是时天地动色,地裂坟开,英台纵身一跳,如一只血红的蛱蝶。梁山伯被梦惊醒,发了一身汗,病好大半。
他不太喜欢这场梦。
他病重时总想英台该如何祭拜他。江南三月烟柳淅沥,新柳翠色溶进烟气里,英台撑柄油纸伞,穿件青布衣裳,绾个垂云髻,袅袅娜娜停在他坟前——最好再洒两杯桂花酒,总比那惊天动地的化蝶清丽得多。
不过梦终归是梦,想也只是想想。
西街的馄饨五文钱一碗,比东街便宜两文。裴大娘见梁山伯是熟客,总多饶他几个。梁山伯接了碗,挑挑馄饨,发了会呆,才想起问大娘:“西街口有人家做法事?”
裴大娘从笼屉的蒸汽间探出头来:“听说是马家的新妇人,不知怎么想不开,好好的吉日硬是成了忌日。”
梁山伯没说话,默默低头吃馄饨,吃完数出五枚铜板摆在桌上,撩起衣袍走人了。裴大娘从火台后面踱过来收拾碗筷,瞅瞅梁山伯的背影,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
梁山伯推门进屋就开始吐,把食物吐得干干净净。吐到最后只吐出一腹苦水。他宿醉一般躺在地上,地板上杂音嗡嗡,吵得心烦。
裴大娘有两日没见梁山伯,第三日一大早就见到这个瘦弱书生颤颤悠悠晃过来,有气无力地撩袍,坐下,数出十枚铜板,搁在桌上,声音软软道:“大娘,两碗。”裴大娘端出两碗馄饨来,见到桌上摆了两副筷子。
“哟,约了祝家小哥?那可得把葱花挑出来。”裴大娘倒是还记得不要葱花的祝家小哥。
梁山伯摇头,洗得发白的衣裳,竟衬得他脸上有了红润:“快考试了,费脑,多吃些。”
裴大娘瞧瞧衣带渐宽的瘦书生,咂嘴:“这倒是,多吃些好。”
梁山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会试放榜那天他顺着最后一张榜,从后往前找,越找心中越是茫然,苦笑安慰自己没关系下次再来。他悻悻挤出人群时,正见到祥子兴高采烈跑过来。祥子停住,狠狠给梁山伯一拳头:“行啊你,居然考到第九去了!”
梁山伯张嘴就想说祥子你何必挖苦我,话到嘴边忽然回过味来:自己的名字是在根本没去看的那张榜上。他看面前瘦弱的小伙子笑逐颜开,忽然眨眨眼,说:“去西街吃馄饨如何?我请你。”
祥子觉得自己听错了,梁山伯居然请客?虽然只是一碗五文钱的馄饨,但这也是不得了的大事。除了祝家小哥,还没人有过这待遇呢。
祥子忙不迭点头:“我还要加个煎蛋。”他停了停,“诶,没见到祝家小哥。”
“他没去考试,自然不必去看榜。”
“不是不是,我是说很久没见他了。说好的抽空一起吃一顿呢。”
梁山伯抬头看天:“是啊,很久没见她了。”
梁山伯收拾好屋子坐在院中台阶上,摸着大白鹅的脖子发呆。十里八乡见面都不打招呼的邻里,以往话都不说一句的同窗,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朋友,都排着队跑来给他送各式各样的礼品银钱。梁山伯收拾好时已筋疲力尽,天色昏暗,时近傍晚。
这中间最贵重的一套茶具,是马家少爷亲自送来的。
马少爷来的时候笑成一朵花,说梁老弟莫要忘记同窗之谊,看他那喜滋滋的模样,仿佛高中的是马少爷自己。马少爷穿了件大红色的绸缎袄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刚刚丧妻的样子。有几次梁山伯想问马少爷,他那新婚妻子缘何去世。然而话在嘴边绕了半晌,又退了回去,只剩下虚情假意的客套,他拱手,微笑,低头道:“马兄说笑,山伯惭愧。”
梁山伯始终有些恍惚,觉得这样的场景不太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造物弄人,若是早几个月高中,体体面面去祝家提亲,怎会被打出来?
不知是六表叔还是房东四姐送来的大白鹅嘎嘎地叫,瞪着双圆眼观察梁山伯。梁山伯也傻愣愣盯着大白鹅瞧。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必再过一碗馄饨管一天饱的日子了。他帮大白鹅顺顺毛,忽地问大白鹅:“英台借我的五两,你说如何还回去好?”
祝家老大一向比马少爷直率些。不知是不是跟祝老爷起了争执,祝老大沉着脸,踩着夕阳,撞进梁山伯的家门。
礼品被祝老大扔在台阶前,尺把长的包装盒掉在地上,翻个跟头,吓了大白鹅一跳。大白鹅扑扇翅膀后退两步,无辜地看向梁山伯。梁山伯从脚边拾起礼物,擦干净浮土,才从台阶上起身,整理好衣袍,一揖到地。
祝老大满腹问候祖宗的话被噎了回去,瞪着眼睛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反倒是梁山伯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些银子,递到祝老大手中:
“这是英台借我的五两银子,连同三钱利息,一并还给大哥。山伯能有今日,全靠大哥一家救济,感激不尽。”
这就是害死自家妹子的混小子。祝老大瞪着梁山伯,梁山伯也盯着祝老大,直到太阳看不下去藏到山后面,祝老大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转身走了。
梁山伯忽然觉得,今天的祝老大,不似当日毒打自己那般狰狞,反而可爱很多。
梁山伯是一个人上路的,走的时候只带走了祝老大送来的字画,和那只长得就贵气的大白鹅。
裴大娘说,她是最后见到梁山伯的人。她说那天梁山伯那天抱着大白鹅,拎着尺把长的画轴,撩袍坐下,要了碗馄饨,数出五枚铜钱,挨个摆在桌上。她还说那碗馄饨没放葱花,能从汤水中油花里看到明晃晃的太阳,梁山伯盯着那碗馄饨看了半天,一口没吃,起身走了。
自此人们再没有见过梁山伯。
用裁缝铺三嫂子的话说,梁家小子就是个忘本的混蛋。那小子最穷困的时候,还不是老娘帮着接济?现在人发达了,却躲得不见踪影,不想着老娘的好处,真是狼心狗肺。
三嫂子说这话的时候,三哥剔着牙从屋里出来,白三嫂子一眼:“你这娘们恁多事。你给梁小哥的衣裳,他要过一件吗?”
三嫂子在众人的哄笑里悻悻回屋。裴大娘笑眯眯给大家盛馄饨,一如往常。
梁家小子走后第六年上,有天黄昏,进城卖肉回来的屠户李跌跌撞撞跑回来,从长街这头跑到长街那头,跑得气喘吁吁,撑着两个鼻孔呼气,像极了他们家圏里的猪。
“我在城里见着梁家小哥啦!人家现在是官老爷啦!人家那排场,啧啧啧——我拦下他的轿子,还没讲他老娘病重那年的肉汤是我送的,他就二话不说给了我十两银子。十两啊,人家就当十文钱似的。”
马少爷刚巧从书院里走出来,见屠户李头上大汗淋漓,干笑了两声。
自屠户李后,梁山伯总能见到些乡亲。他们总是大老远从县里赶来,坐在府邸门口的石墩上,却又什么都不干,好像只是为了跟看门大爷说梁山伯童年的破事。又过些日子,三嫂子就跑来商量他们家阿荣到城里书院念书的事情,刘二哥就跑来讲他们家田被官道修路占了半亩的事情。再后来阿荣进了书院,刘二哥也得到了应有的赔偿。
有了梁山伯这个大靠山,大家的记忆一夜之间好了起来,梁山伯几岁时上过谁家树、被谁家孩子打又是谁家孩子出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说个有模有样。
梁山伯原不应计较这些,但他始终忘不了去祝家求亲后,被祝老大打得半死却无人问津的时日。若不是他梦到英台投坟化蝶,把病吓好了大半,他绝对死在英台前面。
梁山伯又有点想念英台,想念跟英台同窗共读、吟诗作对的日子,想念英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大概明白英台为什么离开,但他相信英台没死——应该是化成了一只鲜艳美丽的蝴蝶了吧。
所以他终于决定回去看看。
他第一个见到的是六表叔。那时候六表叔正在巷口晒太阳,就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朝自己走过来,对着六表叔羞赧一笑:“六表叔莫怪,那只大白鹅,山伯后来吃掉了。”
六表叔眨眨眼,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梁大老爷。他扯着喉咙叫大家出来围观的时候,梁大老爷已经不见了踪影。
梁山伯第二个见到的是祥子,他又请祥子吃了碗加煎蛋的馄饨。祥子吃着馄饨,摸摸小丫头的脑袋,惆怅说:“你这小子一走就是六年。你不见了,祝家小哥也不见了,兄弟我一个人过得好生寂寞。”他停了停又说,“你小子可以啊,女儿都这么大了,怎么不把嫂子也带回来给我们瞧瞧?”
梁山伯没说因为阿荣的事夫人生了气回了娘家,更没说自己正发愁怎么从郡守大人家把夫人劝回来。他只是笑笑,不说话。裴大娘从笼屉的蒸汽间探出脑袋,笑眯眯道:“回来好,回来好,常回来啊。”
梁山伯还见到了祝老大,他让女儿叫祝伯伯,祝老大嗯了一声,没说什么骂娘的话,算是给梁山伯一个面子。祝老大瞪着梁山伯,梁山伯也盯着祝老大,直到太阳看不下去藏到山后面,祝老大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马家不让英台进祖坟。英台被接回来葬在我家坟场,你若得闲,不如去看看。”
到英台坟前的时候天快要全黑,借着微光梁山伯勉强辨认出碑上的字——上面写着的不是马门祝氏。在晚风里他终于忍不住,落下六年前就该落的泪来。泪水流到梁山伯的下巴上,再滴在地里,洇开一片。
小姑娘牵着爹爹的衣角,仰头问爹爹,坟里埋着谁。梁山伯深深吸口气,摸着女儿的头,说:“是爹爹的一个朋友。”
晚风起。梁山伯想,等女儿长大了,若是有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小子上门提亲,他肯定二话不说,把那小子打出去。
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