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音乐流入世间，它便是无止境地走向生产它的母体，与此同时也无止境地与母体背离，渐而成为独立个体。

一首歌曲，它的词与曲，可能原先是分离的，可能相互不是最完美的匹配者。在融合以后，它便成为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完整的整体。

歌曲的重量，由不同的演唱者承担，它会有轻重之分。

歌曲的意义，由不同的倾听者承受，它会被重新诠释。

歌曲的矛盾，在它从私人情感的附属，转向集体共鸣的媒介时，就已经发生。歌曲，它可以向无限广阔的某种意义延伸，也可以向更私人的占有欲妥协。

所以，在表现形式上，歌曲能成为公众宣泄感情的出口，也能成为私人独享秘密的树洞。

而当歌曲牵扯进伦理中的善恶问题，它所包含的矛盾会更加复杂。

比如，一个杀人犯所创作的歌曲，该不该被传唱？或者，它能不能被表演？

这其中涉及的问题，有很多是无解的。或许，只能在主观层面上去解答。

而《无人引航》（ Rudderless ）这部电影就是以一个杀人犯创作的歌曲为开始。

02

《无人引航》讲述的是枪击犯的父亲Sam，他的人生被儿子在大学校园内枪击了六人的事实给摧毁，却因儿子遗留的音乐，同已死亡的儿子和解的故事。

无人引航，这部电影的片名，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含义代表的是，影片中这位父亲与另外三个男孩组建的乐队名称——Rudderless。

第二层含义指代的是，影片中的主角们，尤其是父亲，这些人的精神状态，如航海中失去方向的船只。活着，只是维持基本生存，没有目的，没有信仰。

让这一切改变的，是音乐，是一个杀人犯在世时创作的音乐。

当Sam沉沦在丧子之痛，并以儿子为耻的时候，他发现了儿子创作的歌曲。但他也只是聆听、弹唱，他不懂儿子的音乐，不懂儿子的世界。

他无从知晓儿子为何会枪杀他人，或许是，他从那些歌曲中体验到的孤独，与世界的隔离感受。

他酗酒、流浪，以停靠在海边的帆船为家。他在小酒馆尝试演唱儿子歌曲的时候，有一位叫Quentin年轻人被歌曲感动，开始追随Sam的音乐。

俩人从陌生变得熟识，组建了乐队，逐渐走红。直到Quentin知晓了自己乐队演唱的歌曲是一位杀人犯的遗作，才使他与Sam的关系彻底破裂。

Sam从未向其他人交代乐队的歌曲不是他自己创作的。

这位父亲没解释清楚的理由，是来自于对儿子的愧疚，来自于对儿子困惑，来自于对儿子恶行的羞耻……众多感情交错在一起，让他无从开口。

Sam和Quentin分道扬镳的开始，是Quentin新生活的开始，是Sam和已逝的儿子和解的完成。

而Sam经历的这一切，其中的痛苦、压抑、彷徨，不会消失，儿子留给他的痛苦将继续存在，他从未被救赎，因为他是父亲，只是父亲。

03

父亲Sam不是影片唯一的主角，还有另两位主角——音乐，和Quentin。

音乐是Sam失去儿子以后，代替了儿子的角色。音乐是Sam精神上的儿子。

Sam还有另一个儿子，与他一起组建乐队的Quentin。Quentin在现实中如同儿子一般的存在。真实的Quentin，来自Quentin的无助、迷茫、琐碎，让Sam有些许做回父亲的错觉。

Sam与儿子的和解过程，除了在音乐中，也在同Quentin的日常交往中。与Quentin交流，也是与去世的儿子的交流。

音乐在影片中，不是神之手，不能拯救一切。它只能缓解这位失去孩子的老父亲的痛苦，它无法让痛苦随着时间淡化，更无法让痛苦消失。

音乐承载了杀人犯的情感，但音乐不能消弭杀人犯的罪恶。

尽管在影片中，杀人犯与音乐时刻联系在一起，但这位杀人犯的镜头少之又少。

在Sam的悲伤场景里，少有儿子的画面。导演作这样的处理，那便只是在强调音乐重要性的基础上，突出父亲的生存状态与对其子的感情。杀人犯的罪恶，及相关的一切都被隐去，除了他的音乐，与他的父亲。

所以这部音乐剧情电影的目的，不在于让观众、听众理解杀人犯，而在于父子的和解。尽管这对父子已经阴阳相隔。

男孩Quentin作为其中一位主角，是以同舟共济的方式帮助Sam重拾生活的意义。

痛苦充斥着他们的生活，快乐偶尔闪现。一点点光的相聚，一点点音乐的共鸣，一点点生活的热情，生命的无意义暂时被抛诸脑后，他们就这样看见了当下转瞬即逝的欢愉。

04

《无人引航》这部电影的叙事方式，遵循的是古典叙事风格。但它同时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音乐片，以音乐贯穿整个影片情节。音乐与叙事相结合，相互渗透。

影片中的很多情节，用音乐表述，这时音乐的既替代了台词，也营造情绪。结合画面场景，人物的心情便被呈现和烘托出来。

音乐是重新推翻过去的开始。Sam准备扔掉儿子的遗物，却发现了儿子生前录的CD和音乐笔记，继而重新认识儿子。

这是Sam才想要与儿子和解的初心，影片以歌曲表达Sam听到儿子生前的声音、音乐时的震撼心情。尽管他依旧不清楚儿子的杀人意图，但他此刻从儿子的音乐中体验到了儿子在世时的孤独。

音乐是与人交流的手段，是情感的止疼片。Quentin与Sam的互动，多是在合唱的歌曲中，进行情感交流。让Sam在与儿子同龄的青年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深入了解自己的去世的儿子，一次又一次的认识到自己对孩子的亏欠。

这时的言语变得多余，以音乐进行情感交流，以音乐代替言语，省略令人分散注意力的台词，使观众专注于镜头之中的人物情感。

正如影片结尾，依旧是以一首歌来为整部影片谢幕。Sam在与人交往中，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孩子，接受这个孩子，并且继续爱这个孩子。

在Sam敢于向他人坦白自己的孩子是曾经枪杀了六人的那个枪击犯的时候，他才真的承认过去的失败，才同他的独自死去的孩子以无形的方式和解。

Sam给Quentin的最后忠告，“Quitters never win（半路放弃难成大器）”，是他彼刻最想对自己儿子说的话，他不想另一位青年重蹈覆辙，与他的孩子一样孤独绝望地死去。同时，他在借此次机会述说他对儿子的愧疚与遗憾。

05

一个杀人犯的歌曲该不该被传唱，能不能被表演？

影片并未给出答案。

但Sam在最后的歌曲里唱出了来自于一个杀人犯父亲的主观观点：父亲会找到一种方式来唱那些歌，父亲会陪着他的儿子一起唱那些歌，只因父亲是父亲。

许多人无法唱杀人犯的创作的歌曲，他们会有罪恶感，比如Quentin。许多人可以唱那些歌曲，比如乐队Rudderless的另外两个成员。

许多人无法听那些歌曲，他们会痛不欲生，比如被Sam的儿子枪杀的六人的亲友，抑或范围更广的其他事件的受害者和受害者的家属。许多人可以听那些歌曲，比如影片中小酒吧的听众，比如观赏电影的观众。

对于他人生活的旁观者而言，一切都在生活之外。听的歌曲，若不能从乐理上分析，那便只能从自身的经验生活中理解。

所以，音乐，是世界的心声，也是听者自己的心声。

Sam在Quentin离开后，自责不已。被周围的帆船比赛的吵闹声吵醒，宿醉的他开着自己的帆船，冲乱了帆船比赛的队形，忘我地弹着吉他唱着歌。

这一场景是Sam彻底地清醒，认清自己对于儿子的态度，认清自己对于儿子音乐的态度。

Sam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与赞同，就可以独自依靠儿子遗留的音乐向前走。

音乐，让Sam重新与儿子在一起。他的儿子只是淡出的他的人生，成为他整个人生背景的一部分，他生命的一部分。对于Sam而言，与儿子的生离，是真正的生离，与儿子的死别，却不是真正的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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