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噩梦醒来,我已是满面泪痕。
梦境还历历在目,我睡意全无,坐起,把冰凉的双脚压在大腿下,不暖和,于是起床。
我每天起床都会看日期,细算寒假还剩多少。看时间,看一天还有多久才过完。
现在是一月九号上午九点,虽然梦境令我悲伤,但这漫长无趣的一天总算是过去八分之三了。
人们都说早上是好的,总把活泼青春的孩子比作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可是我拉开窗帘,并没有看见什么太阳。西南小镇里的冬天,大多是清冷,寂静的。窗外阴沉沉的天似乎不甘寂寞,占领了卧室内原本黑漆漆的空间。
我把客厅里的电视打开,大音量立刻填满了整个,只有我一人的家。电视里播的是本地台,它会在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开始,播上三个小时的当地新闻,所以妈妈爱看。我妈是重点中学高三班主任,心思全在她的学生身上。我的寒假开始后,她只在元旦那天回来过。
元旦那天,她带着大米、面条、油盐醋酱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又去买了鱼、肉、鸡蛋和能放上几天的瓜果蔬菜。那天,她让我去叫对门独居的安爷爷也叫过来吃饭。我从小就在安爷爷家吃饭玩耍,他待我就像亲孙女一样好。
随着“滋呀——”的声音,厚重脱锈的防盗门被打开。安爷爷四四方方的老花镜上立刻变得白蒙蒙,他虽然七十好几了,瘦瘦高高的,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可见身体还是挺健康的。我握住他暖和的手说:“安爷爷,我是明月,我放假了。”
“明月?小月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他把我的手夹在手心里。“小月,我告诉你,我家小南要回来了!过几天就回!他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的。哎呀——他一走就是十年,我都听不出他的声音了。”安爷爷笑得合不拢嘴。
拉回思绪,我刷牙后提着热水器下接的半桶热水,打算回客厅泡脚。走出浴室,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二)
“你是谁?”我警惕着问。爸爸很早就给我打电话说过这段时间不回家,现在家里无缘无故地坐了个人,我有些害怕,把半桶水抱在胸前,随时准备泼他后逃跑。
“你怎么进来的?”
他没回答。
我小心地移动过去。电视屏幕里五颜六色的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我发现我不认识他。他身体前倾,双臂撑在双腿上,脸上,眼里全是错落的光影。
“我是安曲南。”他看着我。
“安曲南?”我打量着他,他现在的神情,多像小南哥哥悲伤时的脸啊!
我不害怕了,放下桶。“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
我坐到沙发的另一边,把脚放进热水里,脚像被一分子一分子的分解一般,慢慢溶进水分子里,有了温度。
电视里播着婆婆妈妈的电视剧,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他确实是前天回来的,我想起了那天,七号。他和安爷爷还给我送过饼干,叫我第二天也就是八号去他们家吃午饭。只是十年未见,我们并没有多的话讲。
八号上午,我出门去买泡面,在楼下听见安爷爷叮嘱他:“多买些你爱吃的菜,注意安全,早点回家。”然后我飞快地走了。
昨天他们没有再来敲我的门,没叫我吃饭,我也就没问。
“回来待几天?”我尴尬了,开始没话找话。
“本来不想走了……”
那意思就是要走,但他欲言又止,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时间把我变成了一个知趣的人,于是我不过问。
无话可说了。我绞尽脑汁地想找一个话题聊下去,却只是再一次印证我们的生疏。
“电视旁边那串数字是爷爷的手机号?”
他终于打破寂静。
我回应道:“对呀!以前跟你比背安爷爷的电话号码,怕记不住,就写在墙上,擦都擦不掉,还被我妈骂了一顿。”
“我一直都记得爷爷的号码,幸好他一直没换电话卡。”安曲南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他又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五岁吧,你妈规定你每天必须写一篇字给她检查,有一天,你没有写,就把前一天的字给她检查,结果被我告了状,你还被罚跪了一下午。”
“你还好意思说,都是你害的!”水凉了,我动动脚,又重新感觉到热温。“我给你那么多我爸出差带回来的零食,你竟然告我状,哼!”我们共同的回忆打开了话匣子,我故作生气,仿佛回到了只要乖乖的,就有糖吃的小时候。
“那我再向你道个歉!”他微笑看着我。
“我读小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妈是教师的原因,班上的同学总觉得我向班主任打小报告,孤立我,只有你和我玩。你那时候可是班上的万人迷,小姑娘们都想和你玩!哈哈。”
一个孤独的人不会多说话,一旦有人愿意倾听,他可能会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代出来。
“我猜可能是我只和你好,所以那些女同学们才孤立你,讲你坏话的吧!”他还是面带笑意,我却感觉不到他的愉悦。
“现在想来,好像真是这样!原来都是因为你!”我顺着他说道,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原因。
“亏你走的时候我还哭得那么伤心!”
我想起十岁的那个冬天,也是寒风刺骨。小区里开进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车上下来一个涂着红唇的女人。人们说她是安曲南的妈妈。
红唇女人走到安曲南身边,蹲下问他:“小南,跟妈妈走好不好?”平日里聪明勇敢的他不说话也不敢看她,拉着我往后退。安爷爷看到这个女人也慌了神,祈求又哀叹地说道:“小珍啊,你不是说过几个月再来接他吗?你看我这什么都没给小南准备好……”
“爸,我可能是最后一次叫你爸了,”红唇女人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继续说道:“您不欠我和小南什么,这些年,小南在您这里,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今天就要带小南走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安曲南听到这话,一边推红唇女人,仿佛只要力度够大,就能把她推出自己的生活,一边大叫:“我不跟你走,我不认识你,我只愿意跟我爷爷在一起。”
安爷爷赶紧抱着他,求红唇女人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收拾东西。我跟在爷孙俩身后进了他们屋,关上门,眼泪终于哗哗往外流。他一直强忍着泪水,低声啜泣。
我抱着他,说:“小南哥哥,”每当我做错事或有求于他时总这么喊,“你能不能不走?”
“我不走,爷爷,我不、不想离开你们。”他说。
安爷爷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小书包里。安爷爷什么话都不说,紧抿嘴唇,年老松弛的皮肤都皱成了沟壑。可是,我分明看见他湿了眼眶,红了鼻子。
我的小南哥哥啊,他歇斯底里的哭叫着“我不走我不走”,终于还是被几个人抱走了。我妈妈抱住挣扎着要跟过去的我,安爷爷挥着手哽咽道:“好好学习。听你妈妈的话。要常给爸爸打电话!常给爷爷打电话,有什么事要给爷爷打电话……”
十年过去了,我现在才能明白安爷爷多想用挥动着的手,紧紧地拉住他,抱着他。可是安爷爷不能那么做。
儿子出而轨,离婚,孙子判给儿媳。
“我也很伤心,明月,你说我没走多好,他们没离婚多好。”他不笑了,静静地思考着这个可能性,仿佛时间倒流,一切都会改变。
“对呀,你不走多好!你走了以后,我哭了好几天,想到你就哭。每天都跑去你爷爷那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爷爷说‘等你长大了接他回来好不好?’我问‘那他去哪儿了呢?’爷爷说‘他去新加坡了。’我那个时候虽然不知道新加坡是哪儿,但是我开始存钱,我把每一张零花钱都放进存钱罐里,想着等钱存多了,我就去新加坡找你。存了一年多,后来存钱罐被摔碎,就渐渐忘了这事儿。”
水凉了,我用茶几上的纸擦脚,每个脚拇指间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又笑了。好像是笑自己说了胡话,又像是笑我傻。我也跟着笑。
我去卧室抱来一张被子,盖在身上。他摇摇头说他不用。
我们都没再说话,这个时候我是惬意的。
(三)
被饿醒时是下午一点多,电视里新闻刚结束。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也不知道安曲南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学宿舍住了四个人,可是每到周末,宿舍就只剩我一个人。我不爱一个人出去吃饭,于是忍着不吃,每当饿得受不住了,我就吃两包泡面,像今天一样,吃得撑撑的。
咚咚。有人敲门。
我透过猫眼,看到安曲南站在外面。我打开门,他也不进来,只是望着楼道,说:"出去走走吧!"
于是我回卧室穿上厚厚的衣裤跟他出门了。
我害怕说自己是个寂寞的人。我总觉得“寂寞”已经被赋予了不好的寓意。但是我确实承认自己是个寂寞的人。很多时候,我讨厌别人离我太近,但又希望有人在我身边。
安曲南不近不远地走在我身边,他不说话,我也没出声,这样很好。
门卫叔叔看见我,关切地问:“明月,你没事吧?”
“啊?哦,我没事儿,叔叔。”我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看你好像有些心情不好,既然你说没事儿,那就没事儿吧,别太晚回来!”门卫叔叔说。
无所事事的日子过得特别漫长。昨天,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我都不记得了。
下午,天空中云都散开,银晃晃的光洒到身上,风依旧清冷刺骨。其实我有时候喜欢冬天,喜欢它的寒凉,它让我能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防寒。
当我忙于保护被寒风侵袭的皮肤同时,我跟在安曲南身后,走进了一个废弃的小学里。
那是以前我们上学的地方。“五一二”地震后,这所小学的主体建筑成了危楼,学生搬离后,这里被荒废。
我们沿着跑道走,跑道是椭圆形的,没有尽头。
“有腊梅的香味。”我说。
他的脚步渐渐偏离跑道,我继续跟他走。我们到了小卖部后面的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那里有一树腊梅。
“不要往前走了。杂草那么多。”我叫住想靠近梅花的他。
“你怕了?”他回头冲我笑道。白花花的光照得他的脸愈发苍白。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确实怕了。
小时候,他编故事说小学是建在墓地上的,每到晚上,鬼魂们就会飘荡出来述说冤情。
我被吓哭了,他笑我胆小。后来见我越哭越厉害,他也慌了,连忙跟我道歉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全是他瞎编的,还写保证书说再也不敢了。
“哼!我才不怕呢!我马上回去找你以前写的保证书。”我假装很勇敢。
我带着安曲南折给我的一枝腊梅花回家,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放在茶几上。
他看着我做完这一切,起身要走。我给他开门。
他走出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早上做的噩梦,抓住他的手:“我想起我做的梦了。我梦见我在街上十字路口那里对着出了车祸的人哭。梦里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好难过啊!”
安曲南没有回头,停了一会,他才低垂着头说:“那你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然后离开。
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做好几个梦。梦境大多惊险或有趣,其实我好希望有人能分享我的梦。虽然做梦是睡眠质量不好的表现,但却是这漫漫长夜里我最期待的事情了。
快到六点钟时。倦意袭来。我回到卧室,关门拉拢窗帘,营造出黑夜的感觉才睡觉。伴着淡淡的花香,心里庆幸又过去了一天。
(四)
我又做梦了。
我梦到有个人站在斑马线的另一头。他对我笑,就是昨天小南哥哥回忆过往时那样的笑容。原来他是安曲南啊。我也对他笑。突然他被面包车撞飞,倒在血泊里。我好像突然被抽走了温度,手脚冰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他身边的,但是我跪在那里,拿出手机,想打120,可是我手抖得厉害,手机掉进血泊里。我手足无措,我多想摸摸我的小南哥哥,叫他起来,叫他不要吓我了……
梦境中真切的惊恐很难让人想到自己是在做梦,大概在梦的世界里,这边睡觉的人才是虚幻的吧。
我坐起来,揉搓眼角已经冰凉的泪痕。
早晨七点。屋子里填满了腊梅的香气,我没有打开电视。
洗脸刷牙后,我便无事可做了。
我开始找昨天一天没有玩的手机。未果。
有人敲门。打开年久生锈的防盗门时,总有些螺丝钉摩擦螺丝帽发出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在空荡寂寞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安曲南。我从他的表情上读不出什么情绪。
“你起得真早。”我说。
“明月,”他看着我:“我过得不好。我这些年,过得不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泪水。他低下头,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妈跟一个新加坡华侨结了婚。我被带到新加坡生活。
那天,我妈带我进了那个不大却嘈杂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奶奶,一个爸爸,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大我三岁,我从来都没见过的哥哥。可是没有一个人欢迎我。
我妈笑吟吟地把我介绍给每一个人。她说‘这是姐姐,快叫姐姐。’‘哼’那个叫‘姐姐’的人跑开了。
我妈不死心,带我到继父身边,对我说‘他以后就是你的爸爸了,叫爸爸。’我不肯,妈妈急了,她掐我,推搡我说‘你快叫啊!’我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就不说话。那个男人看着我,不出声也不制止我妈。
忽然我听到有个难听的声音,她说‘我们家可没那么大的福气,莫名其妙的多一个那么大的孩子。’是那个我妈本打算让我叫‘奶奶’的人。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对于他们家而言,只是一个外人。
新加坡修得很漂亮,可是我就是不喜欢那里。我讨厌那里湿热的天气,讨厌那里不明显的四季。不过很公平,那里的人似乎也不喜欢我。
那两个姐姐妹妹不让我动她们家的东西,我只要摸一下电话,她们就会大喊‘不准拿我们家东西!’她们跟身边同龄的小孩说,我妈是小三,说我是坏人,是来破坏她们家庭的人。没有人愿意跟我玩。
我每天都好想爷爷,好想给你们打电话。可是我妈不准,她不准我再跟爷爷跟爸爸有任何联系。那段时间,我常常躲起来哭。
我跟妈妈说我要回家,妈妈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我说‘这里不是我的家,爷爷那里才是’我的妈妈眼睛红红的,她骂我,掐我,她说‘你别乱想了,你这永远都回不去了。我是为你才忍受这一切的,你以为我是图什么?小南啊!你要快点长大不要再让妈妈操心了。’
后来,我常常想反驳她‘既然离婚是因为不能忍受,为什么再婚就能忍受了呢?’
除了沉默寡言,没有朋友外,我按时吃饭,睡觉,长大,不再想回家。我以为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
可是十八岁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人。明月,你恋爱过吗?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像,就像重生。
我们是兼职时认识的。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她二十一岁,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
我买了张电话卡,插进被我妈淘汰了的手机里。我每天都跟她聊天,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明月,你说好不好笑,不认识她时,我觉得手机无趣,认识她后,我每天都离不开手机了。
恋爱的时候,我每天都早早地去到学校,我积极地学习,我跟她约定好,将来要跟她上一个大学。
我们都努力地存钱。每当谁存够了往返两个城市的车票,谁就去见对方。
我们会在没有人的地方牵牵手,为对方买自己喜欢的食物,一起拍合照。我们做的都是普通情侣间俗气的事情,可我只要坐在她身边,就觉得好满足。
那是我在新加坡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那个我称作妈妈的人,发现了我们的事。她很生气,让我们分手。
我不同意,我的妈妈,她让我离开了家,离开了爷爷,离开了你,她怎么还要让我离开我的爱人?
我妈说我要是不分手,她就自杀。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很冷漠的,我说‘关我屁事。’
我妈没有自杀,但是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爱人说了些什么。
我的爱人说,我们分手吧。
后来我再也联系不到她了。
再后来我就回国了。”
我看着小南哥哥,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盖不住他眼里的悲伤。
我的小南哥哥,我多想在他悲伤的时候抱抱他,像小时候一样。
他没有说为什么当年带走他的那个红唇女人要破坏他的爱情。我没问。在我这些年的认知里,一个人没说出的事,很可能就是那个人不想说出的事。
(五)
其实,我过得也不好。
我先是失去了我唯一的小伙伴,然后我的爸爸,借着出差,长期不回家。妈妈经常为此吵闹。
有一次,他们吵闹时摔碎了我的存钱罐,陶瓷碎片割伤了我的脚。我看着鲜红的血一点一点地渗出,可是他们还在争吵,他们没有看见我身体里淌出的鲜血染红了地板。一点都不疼,所以我没哭。
后来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像小南哥哥的父母一样?他们不回答我,又都偷偷跟我说“我们不离婚都是为了你。”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为了我才辛苦地维持这个家。可是每天放学,家里都是空空荡荡的,跟现在一样。我有父有母却过得如同孤儿一般。
初中三年,我也是很孤僻。我妈去给我开家长会,班主任说我死气沉沉的。
后来到我妈任教的高中上学,跟她住一起。我中规中矩的过了三年,依旧没有什么朋友。
到大学后,我发现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关系更加冷漠。一个宿舍住四个人。周末时,一个舍友去见男朋友,一个舍友去做兼职,一个舍友回家。
可能恋爱了我就不孤单了吧,我以为。可是,我根本没有喜欢的人。
我不跟别人讲自己的故事。不会有人真正在意我的生活和看法。
我的舍友们常常抱怨自己的男朋友不够体贴,兼职的老板太黑心,或是父母管得太严。她们说出那些委屈,从来都不是为了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听到比自己更惨的故事。其实她们只希望谁去安慰安慰她。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
(六)
小南哥哥像是失去了支撑,整个人靠在沙发上。他面对天花板,视线却没有焦点。
腊梅花一朵一朵的全绽开,把淡雅的香气分子分布在冰凉的空气里。
我又抱来被子,身体蜷缩在被子下,把被子的每个边角都压在身体下,只露出头。
“明月,我要走了。”安曲南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没说要去哪儿,所以我问了别的。
他眼睛黯淡无光,低头不看我。也许我还是问到不该问的事了。
“我爷爷,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舍不得的人。”他说着,语气平静,眼泪却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我挣开被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我怎么敢离开他两次。”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本来也不明亮的外界。昏暗的客厅只有我轻拍他背的声音。
(七)
“打你电话你不接,居然在沙发上睡觉。”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明月,明月,要睡屋里去睡。”是我妈的声音。
我怎么又睡着了!
我躺在沙发上,被子严实地覆盖着我。妈妈收拾她带回来的东西。
小南哥哥呢?
“他去哪儿?”我问妈妈。
“他?谁呀?”妈妈移开茶几上的腊梅,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到茶几上,头也不回地回答我。
“安曲南。”我打算坐起来。
她忽然转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做梦了!”她表情很快恢复正常,跟我说。
“没有。我睡觉前他还在客厅跟我说话!”他可能在我睡着后走了吧,所以妈妈没看见。
“不可能,一定是你梦还没醒!快去洗把冷水脸!”她很激动,拉我起来,把我往厕所里推。
这些年来,我习惯不与她争论。我走进厕所,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在洗漱台下,我摸出了信号灯正在闪烁的手机。有好几个个未接来电。
拿手机的手指有触到什么凝结斑块的感觉。
手机背面是一大块深浅不一的血迹。
怎么会有血呢!我立马把手机丢进水槽里,拧开水龙头洗手,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越洗越慌张。
水可真冷啊!寒气像针一样,一根一根的往手指扎,我好痛啊,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我想起以前和小南哥哥一起看《还珠格格》,容嬷嬷用针扎紫薇时,我被吓哭。小南哥哥安慰我说:“别怕别怕,都是假的。”
对,去找小南哥哥!
关上水龙头,不顾妈妈的询问,我走出大门。
小南哥哥还在家吗?
我迟迟不敢敲门。
每两层楼之间有一个没有玻璃的窗口,呼呼地灌进冷风。我站在寒风中,妄想它吹干我的眼泪。
对面的门慢慢被打开,那惨叫般的摩擦声被拉得很长很长。
安爷爷提着保温盒,颤颤巍巍地从门里出来。
“是小月呀——”安爷爷看着我咧咧嘴道:“我怕小南醒过来会饿,所以给他煲了鸡汤,可香了。”
厚重的军绿色大衣像五指山一样禁锢着安爷爷瘦弱的身体,他眼镜反光,我看不见他的眼。他的颧骨立得高高的,脸色苍白。
安爷爷从荷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是小南哥哥和另一个男生的合影。
他说:“你看我家小南长得多帅!等他好了,我也要跟他拍合影!”
安爷爷扶着楼梯走了。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她从身后抱着我,像小南哥哥第一次离开那样。
(八)
我永远都忘不了照片里两个少年的笑容,真正如同夏日里八九点钟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