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读到四分之三的时候,一直困惑着我的一个疑问更是强烈了。都到这地步,作为一个读者也应该有些资格来说些什么吧。
毫无疑问,小说虽然以“我”的口吻在叙述,但是主人公却是另外一个人——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可是他——思特里克兰德——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实在是偏离一个正面人物形象太远,或者,他根本就算不上个正面人物。
说到小说的主角,可以是个无名小卒,但是正直善良、忠孝仁义,跟从先贤前辈学习不断磨练自己的各项技能,与邪恶势力顽强搏斗,最终出人头地,笑傲江湖,比如说射雕里的郭靖;或者刚出场便身怀绝技、睿智担当,或复仇或行侠仗义,完成个人使命,像琅琊榜里的江左梅宗主、武林外史里的大侠沈浪……
最重要的不是个人资质——因为勤能补拙——,而是一个人的品质、本性,三观是否正。退一万步讲,也该具备让读者怜悯同情的能力,像围城里的方鸿渐,人物性格不算讨喜,最起码呈现了他的无奈,而读者又恰好能理解。
思特里克兰德却是在花式“作妖”。
他原本是伦敦一名普通的证券经纪人,妻子儿女,家庭圆满。就在四十岁这年,突然,丢下一张纸条——短短几十个字——,抛弃妻子,去了巴黎,说是……为了……画画。
在巴黎的生活颠沛流离,食不果腹;面对“我”的质疑,思特里克兰德面无表情、残忍冷酷;对仅有的朋友嘲笑讥讽、谩骂无礼。如果说,这些性格上的怪异和不通人情,是为了彰显一个天才艺术家的不拘一格,超脱于世俗,那就勉强这么算,可是,当他去破坏别人家庭——还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越过了道德的红线,谁都不能视而不见了。
在思特里克兰德巴黎的圈子里,施特略夫是唯一一个认可他天才的人,并且善良,乐于帮助他的人。即便是被冷嘲热讽后,听到思特里克兰德生病的消息,还是不计前嫌的去帮助照顾他;思特里克兰德能从鬼门关折道回来,施特略夫功不可没。
思特里克兰德怎么回报呢,夺了他救命恩人的妻子,占据他的画室,施特略夫被赶出了自己的家。
无论从哪个角度,也无法解释这违背人性、践踏道德的行为,小说的主人公实在是很不合格。当我给出这种评判的时候,作者写了一句:“思特里克兰德是个惹人嫌的人,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停在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极其不认同的;这样一个没有道德底线,完全不在乎别人的人,有什么资格谈上伟大。可没过多久,我就为我当时的这种肤浅批判后悔不已。在此套用一下小说开篇的句式:老实说,我刚刚了解一些思特里克兰德的时候,从来没认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是读完书的后四分之一时,我不得不承认他的伟大了。
思特里克兰德来到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塔希提岛。突然间,他似乎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咒骂不停、恶语相对的落魄画家;而像笼子里的鸟回归森林,漂泊的游子回到故乡,思特里克兰德终于有了躯壳。
离塔拉窝河不远,有一幢用本色木头盖成的带凉台的平房,房子的四周种着芭蕉树、梨树、椰子树,在这样一处山峦叠抱的地方,思特里克兰德继续画着画;不管是寻梦的巴黎,还是祥和的塔希提,思特里克兰德都没有改变他对画画的态度,唯一区别是:后者给予了他一个能完全展现自己内心世界的机会,他终将在这创造不朽。
当那副气势压人,让人联想到开天辟地之初,给人以神秘感、敬畏感的壁画问世时,思特里克兰德终于解脱了。更难以想象的是:这幅巨作是出自一个麻风病人之手。身体的残缺,生理的病痛不能他丝毫。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受折磨、炽热的灵魂,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这个灵魂从一开始就被魔鬼紧紧攒在手里,逼着他东奔西走,一刻不得平静,直至为创作献身。
他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辛,即便露宿街头;他也没在乎过金钱与名利,即使讥笑嘲讽不断;他苦苦追寻的只是一个途径,能将灵魂深处的对美的理解毫无保留、完整的表达出来。毋宁说他不在意,解释为“无法感知”倒更为确切。而这样一个超脱于躯壳的灵魂,又怎么能用世俗的标准来限制他?
文明社会充斥着功利与虚荣,物质生活掺杂着琐碎,唯有塔希提的海风容得下纯粹的灵魂。在他创作那副巨画的时候,找到了心灵的平静,缠绕他的魔鬼被拔除,他那远离尘嚣的灵魂有了处安放之地。
这里,我懂了思特里克兰德,也就不奇怪他将自己的巨作付之一炬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将它们毁灭,他的灵魂安息了,至于其他,我想他会说:“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