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我从前有一个闺蜜,当年她在报社上班。 我对她近乎痴迷,缘故是她与我在一起通常是口无遮拦,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的浑段子,她张口就来,毫无顾忌。那时候,在她眼里我貌美,她赞美我的长相就象我崇拜她的文章。有一次她说起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她说:“她额,长的没你好看,文章没我写的好。还有啊,我告诉你,有一次去报社,见到一个编辑,她上去就要拍人家肩膀,人家骇得额,直躲,她硬象个乡里人!”我打断她,说:“我不也是乡里人,莫说人闲话。”她笑着,要过来打我,说“你又装…你不是乡里人,你是幽灵,从聊斋里面飘出来的女鬼…”其实我也知道,这些话她也就和我私下说说而已。她要我带她去见我一个朋友,说非常喜欢我朋友写的诗。然后从朋友家出来她就开始打趣人家。她说:“我以为诗人都是清瘦飘逸,可人家却个胖的。难道人家身上的每一粒脂肪里面都藏着诗么?”
有一次,她带我和她一起去采访。采访对象是一个中年男子,说是画画的。头顶头发掉光了。采访完了之后回来的路上她对我说:“掉光了也就算了撒,偏偏边上还有,边上有也冒得么事,但为么事非要把边上的头发留了那么长梳过来盖到另一边呢?未必还遮得住个秃顶?那几根头发那么长,也不晓得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掉下来?”说完了之后她自顾笑起来,我硬是半天才回过神来,才晓得她为什么笑。回过神后我补了一句,然后她又笑,她还说:“额,你个流氓!看上去蛮斯文,其实比我还流氓些。”接着两个人又笑成一团。
有一天她带我去她办公室,她在电脑上写字,怕我无聊,就打开她旁边的另外一台电脑,她问我会不会?我一脸茫然,她打开新浪微博,教我如何浏览,她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开始她一惯的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数落起来:你呀,说你什么好呢?你不会你要学呀!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上个电脑都不会,打字你不会,你还当是从前?写了文章用邮票寄,人家现在发邮件!发邮件!你懂不懂?
我找不到搪塞的理由。因为我懂她胜过懂我自己。我知道她是经过千难万难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而我却是个不够努力随心所欲的人,所以每次她的唠叨我从未敢反驳。那时候她跟我要稿子,说:“你给我的栏目写点稿子撒,没稿子发了…”我岂不知她哪里是没稿子发?不过是激我写点什么罢了。后来我还是写了篇东西给她。手抄的稿件,邮寄给她的。发表之后打电话给我说:“稿费收到没有撒?你还写撒,写多点!写好点!害我又要输进电脑里面去,以后学会用电脑好不好?不然你废了!”可后来,我电脑是学会一点点了,但到底还是活成了她眼中的废人,枉费她一片苦心。
自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练习打字。那时我在流水线上上班,还没有买电脑,刚开始的时候,下了班如果不去网吧,肯定连觉都睡不着。舍不得花钱买衣服,但是却舍得花钱去网吧充卡。
同事也有上网吧的。但他们都是孩子辈的,几乎全部是来打游戏或者来寻网友聊天。他们在网吧看见我,坏坏地笑,说:阿姨来聊天?我说:不啊。他们原本就吃惊的表情就越发夸张,几个人瞪大眼睛看着我:阿姨,你不是来聊天难道还会打游戏不成?
我不解释。
我不可能跟他们说我是来写文章的,不然,他们不仅要瞪大眼睛,恐怕他们觉得阿姨我是不是疯了?况且,我写的文章,在别人看来,或许啥也不是,只我自己觉得那是文章。我每天晚上十点左右进网吧,一般是两个小时,有时四个小时,就是到深夜两点。刚开始还不知道有博客这个东西,只开通了QQ,去空间发说说,写日志。初学打字时,一篇千字的文章,要打上一个小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凭着哪股子邪火,坚持到后来,把所有之前发表或没发表过的文章,全部都搬到了QQ日志里。之后,就玩起了博客,又把那些东西都搬到了博客日志里。再后来,我买了电脑,却再也不玩博客了。QQ也是极少去光顾,只是偶尔要传几张随手拍的照片到相册,才去登录一下QQ,不用电脑,用手机。用惯了手机,越发不想动电脑,觉得电脑远不如手机简单方便。如果我那个闺蜜还在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和从前一样,痛斥我的懒惰和不求上进?想起她看着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觉得她一直活着,并没有离开。
那一年,她病重,我在外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发些信息告诉她我看到的听到的或者一些陈年旧事。然后就接到她电话。电话里我感觉到她的烦燥,她说:“我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思写散文!你还不回来看我?你就知道搛钱,你要那多钱搞么事?”我从外地赶回来看她。她躺在床上,脸肿得不成样子,我忍不住地流泪。她十二岁的女儿坐在一旁写作业。她一边吼她的女儿一边嫌弃地看着我说:“哭个鬼!我还没死!唉…我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偏偏你又是个不堪托付的,不然我把姑娘交给你……”那一刻,她的绝望和我的无助,在我们之间来回撕扯,那情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让我无法释怀。
那天她央我去求她母亲,让我带她出去走走。我搀着她走到街上,迎面走过来她的同事。她抓紧我小声跟我说:“看他能不能认出来我。”结果她那个同事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一直记得她颓丧的样子,她问我:“我是不是面目狰狞了?”愰惚间我竟怀疑:这还是那个骄傲恣意的女子吗?浑身肿胖,与之前判若两人。我说我们回吧?她松开抓紧我的手,点头转身,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没过多久,我接到她身边人的电话,说她走了。
记得那是三月末一天的清晨,五六点钟的样子,我睡得迷迷糊糊接到电话。电话那头人说:她走了。我告诉你一声。我翻身坐起来,说:怎么呢…怎么办呢……我忍不住失声。尽管我预想过她有一天会离开,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仍然惊慌失措。电话那头的人说:人都送上山了,你就不用回了。那么远,难得往回赶,所以现才告诉你。
我说的怎么办,并不是电话那头的人理解的怎么办。我说的怎么办,是痛失了一个随时可以与我聊天的人,是焦虑,是不甘,是深深的惋惜。时隔数月,我回乡找到埋她的地方,摸着墓碑上她的脸。然后抬头看天,天还是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因她的逝去而变了颜色,我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如今她离世多年,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墓碑在哪个位置,那山上千座万座的碑,千个万个和她一样在这世间挣扎过的人,都长眠在那里。纵有千般遗憾万种不舍不甘心,都是一样。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一样,都会被埋进土里,归于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