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唱沉默的歌
被它抹去的名字 再不能还给我
接到奶奶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夏季的早晨——
凌晨五点钟,一夜无梦的我被宿舍的电话铃声吵醒,舍友也有些不满的哼哼起来,我便光着脚去接了电话。
“你奶奶今早四点多就走了咯,请假回家吧,记得......”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声调很轻快,即便这样也压不住话音里的疲惫和无奈。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我只是怔住了。
没有强烈的悲痛来袭,我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怀疑。我独自站在了宿舍的阳台边上,只觉得今早的风很凉——
栏杆外绿树成荫,南方夏天的早晨清爽湿润,风过蝉鸣。
我看着天际发愣,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刚刚电话里妈妈的声音“你奶奶今早四点多走了。”
前两个月奶奶病情告急被送进了ICU,我和妈妈赶去医院,我们都很怕,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她小小的佝偻的身子在柔软宽大的白色病床上陷得很深,岁月和病痛没有放过她身体上任何一处地方,连头发也未能幸免——八十高龄都未花白的头发,此时已经是两鬓斑白。
她微弱地呻吟,她喊痛,她说她想回家。
我握着她的左手,曾经温暖有力的手已经变得瘦削软弱。我湿了双眼,只是靠在耳边轻声唤她“阿妈”。
没想到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从医院回来的那晚,我一个人在储物室里为她哀悼,泪水珠连,压抑着的哭声变成鼻喉间的苦哼,肩膀颤抖,连带着胃也抽搐不已。
我坐在宿舍的床上回忆着,我想,我早在那时就悲痛过了吧。
可我还是心中闷着一口气,我不愿意,我放不下。
舍友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身前用臂膀圈住我,在没有光亮的怀抱里,我无泪的呜咽和颤抖。
我回到乡下的时候,我只觉得一切都好陌生。
家里来了办白事的师傅们。
在那个住着我童年和牵挂的漏雨平房里,她很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床花绿的棉被将她包裹,周身围绕着她的子嗣和子嗣的子嗣。
我在门口敬了香,我迟疑着,我发楞着。
屋里的人催我进去,我才抬步走了进去,坐在小木凳上看着地上的她久久地呆滞。
我很想打开棉被的一角看看她,可我不敢,那一定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想到这,眼里淤积的泪水又静静地淌,没有抽噎,没有痛苦。
只有静静的悲伤和孤独。
按村里的习俗,过世的老人的床板和小物件会被丢弃,我后悔没能早点回来藏起奶奶的针线。
奶奶打我有记忆起就喜欢刺绣,花样单调抽象,像孩童的简笔画,红的花,绿的鸟,却总绣出花团锦簇,幸福安康的意思来。
她为儿子们和儿媳们绣百年好合,为小儿孙们绣学习进步,为自己绣合家团圆。
奶奶留给我的遗物,是一把团扇,扇面上就是奶奶的刺绣。当时奶奶在我镇上的家里暂住照顾弟弟,看见了我那把还未曾绣过的团扇便提出要为我绣些花样,我欣喜万分,她说:
“阿妹,我年纪大了,针眼看不清了,我拿回家里绣好了再给你。”
那把团扇她没能等到我来取,而是让哥哥带出村给了妈妈,妈妈再转交给了我。
奶奶这一辈子都很辛劳,年轻时下地种田干着重货,后来嫁给爷爷生育孩子,孩子有了孩子,她又养育起了孙子。
她看着孩子们建起高房,娶妻生子,幸福美满,便又回到了有好几十年历史的漏雨平房和一间狭小的小厨房里度过朝夕。
晚年妈妈劝奶奶搬出去跟我们一起住,奶奶又推辞起来,说:
“老头子喜欢住家里,我得照顾他,在外面不方便。”
爷爷得了奶奶的大半辈子照顾,奶奶的葬礼上,爷爷没去看过一眼,一个人在大儿子的屋里泪流满面,抽泣不止。
奶奶的葬礼进行了两天。
那间平房里始终烟雾缭绕,办白事的师傅们说,这寓意着香火不断。
师傅们在门外的黄皮果树下唱着往生经文,我们跪在佛画像面前低头哀悼。敲锣打鼓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喧嚣中,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是安安静静的。
在死亡面前,孤独安静的哀悼。
到了夜里,平房的香火更显明亮。烛火微颤,红香星点,纸钱一把一把的烧着,火光亮堂,很浓厚的烟气升腾却不散,充斥了整间屋子,我们被熏得泪流只得移到了屋外。
这是要守夜了。
我开始环视周围的人,想着,这应该是那么多年里这个家聚的最齐的一次吧。一改从前逢聚必争利的模样,所有人都坐在了一起,没有言语的争锋相对,静静地聊着关于奶奶的事情和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往。
奶奶如果看到大家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吧,她很喜欢聊天,尽管多半都是她在讲,听者只用偶尔附和,她就很满意了。
只是她已经走了,不需要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有什么倾听者。
我看见姑姑还在暗自地擦眼泪,一言不发。我记得她从中午起就一直在哭。我又想起自己刚在灵堂里坐下时,五奶奶就来奔丧了,她哭喊着跪在门槛上,唱着什么阿妹啊,你为什么走的那么早啊之类的内容,点香的手也颤抖不止。父亲也在偷偷地抹眼泪,连带着鼻涕一起。
最不常看望她的人葬礼上哭的最多,那泪里带着深深的悔恨与不舍。
奶奶住院时一直在轮流照顾的人就显得淡然了很多,他们心里早在奶奶病危时就下了死亡通知书,后面不断挽救的日子都是在安抚自己。
奶奶走的前两天,妈妈去医院照顾她,她催促着妈妈赶紧回家给我和弟弟做饭。那时候她还精神抖擞,她的状况看起来和心电图上的数据一样正常,怎的也没熬过死神的最后的通缉令,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早晨,远离了病痛和世界。
我看着烟雾缭绕的里屋,我想,奶奶走了也挺好的。
她早年干了太多重货,生育了那么多孩子,生活的重担早就压得她喘不过气,身体也落下了许多怎么打针吃药都不见效的疾病,晚年饱受病痛折磨,如此这般,死,也是一种解脱。
只是,奶奶的离去让我在这世上少了一个归所。
晚上十二点,奶奶的灵位代替她过了“奈何桥”。我们以钱财铺路,想着买通地府小官,送奶奶去往极乐,再入生死轮回。
接着又是听着铜锣响彻静夜,经文萦绕,短鞭不绝。
我想起老师曾说:“葬礼都是为生者办的,逝者从来不需要一场永远无法出席的追悼会。”
我们在葬礼上回忆逝者与自己的过往,用悲痛和遗憾铭记,活在回忆里或许也是一种永生。
我们通过葬礼上的各类仪式安慰自己:逝者会去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病痛和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