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果

被夹在回归线以内的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它所属省份可以说全国最富裕,但是它无论如何都只能说偏居一隅。八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太阳九点钟才升起,它的光芒四射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我的父亲的沉沉的梦。此时,除了楼下小区外边偶有车辆经过外,我的父亲在朦胧中还能听到一阵阵的规律的敲击的声音,我觉得那是对面楼有人用菜刀在砧板上剁东西。要知道,我们小区楼间距出奇的大呀!鸟儿叽叽喳喳的清鸣,风簌簌的吹打绿化树,我的父亲在静谧中一脚踏入一片金灿灿,昏昏然的阳光一下子就活跃起来。

一阵刺耳的突兀摩擦声短暂打破了平静,可我知道,这声音将长久回旋,直到我的父亲外出。我停止了手头上的笔和写作,感到一阵担心:从脚步来看,我的父亲即将从我的房间门口经过,走向厕所,用全屋唯一一把电动牙刷漱口,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对这种发出“嗡嗡”声响的玩意充满好奇心,可是至今我都没有试图去触碰它。我对我的父亲的生活如此了解,九天来的那种舒适被一扫而空。

他转了一下,随即发现我的母亲不在家这个事实。他过来推开我虚掩的房门,一张规矩方正的国字脸撞入我的瞳孔,我没有任何苦痛。“妈妈去哪了?”果然,他问的是这个。“出去了,大约十分钟之前,差不多吧。”我没有说出我的母亲去了哪里,做什么,而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回答他。可是,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我每次都低估了我的父亲。他在我们家族的七个家庭中,颇有声望,第一个在单位分配的房子外买了一套房子,第一个买了小汽车。在我外婆眼中,我的父亲买的药材,红枣,枸杞,沙虫,都是最好、最正宗的。在老家,乡下人一提起我的父亲都带有一点艳羡,“他今年光在烟花上就花了多少多少钱……”

“是去给你交学费了吧?”他用无可置疑的口吻说了一个疑问句。他说对了。我的掩饰被拆穿了。

“是……也许……可是……”我懦弱的小声的。我有些懊恼,也许根本不应该这么早就催促她,还可以等一等,哪怕再多等也只能等那么几天,那么几个小时,也好啊。或者,我应该选取我的父亲最忙碌的那段时间……那是昨天的事情了,在父亲下夜班回来前一小时,我鼓足勇气,和母亲提起了交学费的事情,她看起来似乎已经忘记这么一回事。

从脚步声来看,我的父亲正在走向阳台,那里和我的房间仅一窗之隔,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我的房间。我一直想在窗户上装窗帘,可是也一直没有个父亲提起过。我连忙走出到客厅,倚在窗边,不时用手撩起衣衫,表现得好像在吹风、乘凉。我的余光悄悄地看着父亲从晾衣架上收下他的毛巾。他不是很高,甚至可以说瘦小,但是却强壮结实,有力。

他向这边走来。我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快要十点钟了,可是小区里还是安静得像没有睡醒,只能偶尔听到外边的车的噪音。有一回,我的一个同学送我回家,他这样说,你家不错哦!楼间距大,小区中间是公园,安静,又凉快。我的父亲那辆小车正躺在树荫下。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还住在旧屋里,我父亲给我的母亲新买了一辆摩托车。回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我,姐姐,还有我表弟,本都准备午睡、快要睡着了,可是我们还是兴奋的偷偷的爬起来去看那辆新摩托车,好像什么稀奇事。

新的房子,七个家庭中第一辆汽车。我的父亲突然在我心中神秘起来。每次我的同学用羡慕的口吻说到我家的两套房,我都自豪着呢!太阳渐渐炽热起来,我的父亲的那辆车正躺在阴凉的树荫下。

“啪、啪啪、啪啪啪……”我循着这个越来越急的清脆的敲打声看去,有四个,或许五个工人,在冲洗一张塑料盖布。隔着那么远,可是一阵恶臭记忆犹新。在数天前,我在小区里见到同样的一张塑料盖布。当时,那张盖布上堆放着一堆堆的泥垢一样的东西,散发着一股作呕的恶臭,我撵着鼻子憋气加速走过。有40岁以上两个工人在边上蹲着,用草帽扇风,互相谈笑,他们的那种穿着你一眼看去就觉得他们来自农村。

“他们是清理下水道的?还是送有机泥?”

“也许他们才30多?”一个想法跳出我的脑海,我生出了一些愧疚感。

“啪、啪啪、啪啪啪……”

“滴嘟——滴嘟——滴嘟——”我还没有跑去给他按门铃,我的父亲就在一楼底下吼:“拿水下来给我,在我房间电脑桌,或者厨房,你找一下!”我不耐烦的反身回到窗边,伸长了脖子,不得不、被迫以同样的声调(多么讨厌!)吼回去:“知道了!”这样吼,我能想象到,为了挤出这样的吼声,五官都往鼻子中央压迫,一条条纹路像横生的树枝那样蔓延。丑陋!

即便我回到楼上,这些吼声依旧飘荡回旋在小区,它来回撞击在水泥的森林里,互相交织,在不可见的世界里,它们声嘶力竭,它们静默成谜。

“嘀——嘀——”从楼上,躲藏在窗帘后的阴影中,我喜欢这样去看我的父亲真的外出了,亲眼地看。“又有客了?”我的母亲恰在这时候回到,“九天的夜班,不多睡一会?”“有个客……中午你们不用等我回来吃饭……”我的父亲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是我没有听清楚。发动机的低沉地远去,我感到一种舒适。可是为什么呢?他在家和他不在家,我到底在恐惧什么呢?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预先就取消的谜底,却还是叫你去猜。一只金黄色的手表在我的眼前晃过,那是刚刚下去,在我父亲手腕上看到的。是真的么?

“咔咔——垃”“啾——”“嘣——”我有些忐忑的听着大门发出的声音。“学费我去柜员机转入你卡了。”“哦——嗯,这就行了,银行会代扣……”我说着一些不知所措的话。“有什么不扣呢?钱谁不要?我同事的女儿,毕业一年才交都扣……”“嗯……嗯……”我支支吾吾,要是往常在母亲面前我可不是这样的温顺、懦弱,现在却不同……规矩不是我订的……叨扰我……我集中注意力到纸上,我的小说才写了一小半。趁她没有正面面对我的房门,我悄悄地关上门,没有任何声音。“家里……”

可是难道这样就能阻挡吗?

那只金色的表,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啪!”一道白晃晃的灯光刺进我的脑海,我在睡梦中被我的母亲叫醒,灯光如昼,可是我看到外面黑得就像熄灭了燃烧的干冷的炭。看样子,也许是凌晨的五点钟多点。我半坐起来,睁开迷糊的眼睛。

“D仔,”我看到我的母亲一脸慌慌张张的表情,语气急促,我听出了一丝恐惧。“死啦……不知道妈妈是不是被人跟踪了……有个男人一直在跟着我……一直……我回到家了他都还在楼下……”我静静地听着她说,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瞳孔,她的嘴唇她的牙齿。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子她,她此刻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的无助、求助。“你爸爸又被单位派去外省……”她继续说着凌晨的惊悚的遭遇,我却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画面:她只一巴掌就把我连人带椅子拍翻到地上。她的力气很大,工作上常常要装货卸货,“几吨重!”她以前还有班上的时候、单位没有改制的时候,常常这样说。

“怎么可能……”我安静地听完,这事情听上去就很荒谬、不可能,也许根本就是她的错觉。可是,我转而一想,我不应该这样。我换了一种更舒缓的语气,“……为什么他会跟踪……”“我出去散步……”“五点钟?”这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接着,我什么都没有说。她还在絮絮叨叨。一股恶味扑面而来,我看到车库里面堆满了塑料瓶子和纸皮,厚的、薄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电视机、电子炉、电风扇、快递盒子……我只是随便找些话说说,仅此而已,我是知道的,这些。“……我捡到一些金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能是别人出于什么原因故意丢的,不知道是不是贿赂的,甚至别人也是偷来抢来的……他会不会……”她有些语无伦次了,带着哭腔,黝黑的脸庞诉说着半生的劳碌,可是瞳孔内却闪烁着敏感的孩子的光芒。

我拿过她手上的黑色袋子,里面有几只金色的手表,都有不同程度的划痕和损伤。“以后别这么早出去啦……”我走到窗边,可是天色还太暗,漆黑中我看不到什么男人。我安慰她,我说这都是她看错了,那个人只是散步、晨练而已,只是恰好和你同路而已。我希望她再也不要这么早出去,我觉得我的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出现了一丝裂缝,就像瓷器,“啪啦——啪”。这事情到底是很不体面。“以后……”可是,我还没有说完,她却打断了我,絮絮叨叨,“死啦……快看看你爸爸的车,他会不会报复……”我没有勇气再说。

他是七个家庭中第一个买车的人。可是……我哑然失笑。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的父亲不见人影。“不用等爸爸。”我的母亲煮了一煲汤,满煲的汤底下孤零零地飘荡着几块肉。那时候被树叶和距离吞没的缺失的对话游荡进了我的脑海。“这一单走去有20块钱!”“这么多?又是z地?”“z地最多15啊!这是去X市!本来还想等他加价,又怕被别人抢了。中午不用等我了。我看看在那边能载一个客回这边不,空车太……”

20,15。炽热猛烈的太阳底下,万物都慵慵欲睡。

“你剥一个火龙果吧!”晚上七点钟,我的父亲才回到家。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一边叫骂着“鬼天气”、“浑身都湿透了”。“还有一个……我剥了皮你吃就行啦。”我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犹豫。“什么啊!我前几天不是买了几个吗?”我的眼前浮现一个棕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四个红彤彤的火龙果。“早两天我大哥来这边人民医院检查,说胆结石,我去探望他,家里没有什么,我不就拿了两只去噢。”“嗨呀!吝啬成这个样子……剥开三份吧。”

我的母亲从冰箱里拿出了那最后的唯一的一个火龙果。奇怪的是,这最后一个火龙果,竟然像鸵鸟蛋那么大,我的母亲必须双手才能托住。可是,奇怪的是,当它被白晃晃的刀子剥成三份,露出里面白嫩的果肉和黑的颗颗粒粒,它又和平常的火龙果差不多大小了,甚至比之还要小一点。“要就来拿去吃。”我从电视机前走过,它在播放一栋楼被爆破的画面:前一刻它还安然伫立突入云天,下一刻烟尘弥漫它无声塌落,旁边待命的洒水车开足马力喷洒水柱,据说用的是新型的爆破雷管。

我知道,接下来,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会一起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们房间壁柜里有),我还知道,他们通常不会做太多的交谈,我也知道,我的母亲一会儿就会睡着,而我的父亲则要一直看到十二点多才入睡。但是,假如有客,我的父亲则会在十二点钟以后才回来,有时候甚至是两三点。次日清晨,六点多我的母亲会起床给我的父亲煮点粥,我的父亲七点半上班,傍晚六点准时回到家。他们的生活就这样子,这个偏僻的城市很多人都像他们那样。生活就是生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新闻还没播完,我的父亲又准备出去。“这一次多少点才能回来呢?”我暗自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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