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生性愚钝,我读毕飞宇《小说课》每日只看一课,绝不多看,我怕自己的脑容量一下子消化不了太多的信息,以致浪费了作者的才情和思想。每看一课,我心中所受的震撼都需要用上一天时间细细品味,方能理解一二,这也是自己思维能力与理解能力实在有限。
今日所读的是《什么是故乡?》,关于鲁迅《故乡》的解读。我试着从中提炼几个词语,作为我学习心得的一个梳理。
一、 冷与热
毕飞宇老师提到鲁迅的冷,这点我并不意外,然而却从未深入思考过。读鲁迅的文字,无一例外的都感到一种愁云惨淡万里凝,一种发自心底的悲凉,彻骨的寒冷。所以,毕老师说鲁迅是冷静的、克制的。很有新意的地方是,毕老师提到小说集《呐喊》,题目中看似激情澎湃、汪洋恣肆,而实质上是“死一般的寂静”,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在一片寂静里,鲁迅冷静地“一语道破”,“一针见血”,非寻常意义上的吼叫式的呐喊,而是象征性的暗流中的呐喊。从中我们感受着一种理性的冷,然而此题目的出现所涵盖的则是一种强烈的内心的热。正是这种热度,使鲁迅在冷静地言说之后,赋予这些小说以《呐喊》的总称。因而毕老师说鲁迅的基础体温是高的,然而遇到小说,他的体温就降下来了,和张爱玲一般的冷。
说说《故乡》。开篇就是冷的:“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将回故乡的时间设置为寒冷的冬天,这是一种必然的选择,非作家的刻意,而是作品的必须,故乡必须得“冒了严寒”回去,方能吻合作者内心的情感和现实的面貌。
我讲《故乡》一课时,往往抓住“变”,引导学生分析人物的变化、环境的变化,从而概括人物形象,理解文章主题,就算大功告成。而按毕老师所言,开篇的一句就大有用意,鲁迅真是绝无闲笔,此句不仅奠定了全文的一种感情基调,也暗示了小说中人物生存环境的冷酷,人情的冷漠,命运的凄冷,的确,怎一个”冷”字了得。
在当时很多作家一腔热情诉衷肠的时候,鲁迅勇敢地使用理性,以冷作为小说的底色,让人在似白茫茫冰雪般的冷中感受一颗心的跳动。
二、 两个半圆
毕老师提到了小说的术语:两个半圆。这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常用手法,在两个层面,一半是叙事层面,一半是辅助层面,完成一个短篇。就我理解,叙事层面就是人物的“当下”,辅助层面,毕老师说是人物的“前史”,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人物的“过去”?
《故乡》中的主要人物都是由两个半圆构成的。杨二嫂可以概括为两个比喻:“圆规”“豆腐西施”。毕老师分析得很透彻,“西施”本美,却缀以“豆腐”,一下子产生了反讽的效果,这种很怪异、很不正经的调子恰如其分地体现了杨二嫂的形象特点。而到了“圆规”上,人物在逻辑上的发展、形象上的变化一下子达到了爆点,这其实是一种“性格发育”,这在短篇小说中实在难能可贵。
毕老师重点分析了“圆规”。这个与科学相关的高大上的词语和小说的语言氛围并不兼容,而作者却通过角度的转换,自然而然地让“圆规”成为“我”对杨二嫂的主观感受,与客观看似无关,却令人在微笑默叹中永远地将杨二嫂视为“圆规”,至此,杨二嫂在“前史”与“当下”的形象各自定格,一个女流氓式的杨二嫂的经典人物由此诞生。
小说中另一个主要人物自然是闰土。闰土也有两个半圆,但和杨二嫂的两个层面区别非常大。
我很惊异于毕老师用了一个词:诗意。在闰土的辅助层面里,毕老师分析少年的“我”和少年的“闰土”之间的关系是自然性,人与人的自然性。然后,他提到了鲁迅在描写这部分文字的笔调是抒情的、诗意的。诗意,这个词自然和美好相关。在这篇冷冷的小说里,却有这么一方诗意的沃土,它滋养了少年的“我”和少年的“闰土”的友情,温暖到不可思议。这种分析如此精妙,在阴冷的社会背景下,诗意了的少年时的我们的情感成为一种比照,也成为一种情感背景,成为我回忆中的故乡的一抹亮色。然而,这种层面的存在,就是为了辅助,为了强烈的对比,和叙事层面的一种反差极大的对比。前一个半圆里,人与人之间是顺应自然的,感情是无杂质的,而后一个半圆,当闰土口中分明地叫到“老爷”时,自然性被打破,阶级性登场,奴隶性抬头,且是心甘情愿地转换。那么这两个半圆中,人物的性格的发育和生长与杨二嫂的性格发展截然不同,前者是被奴役的奴性占了主体,后者则是流氓性占了上风。杨二嫂的性格似乎暗暗顺应了一种逻辑,而闰土的变化则隐藏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的内容就是闰土如何被奴役、被异化,作者没有写,因人人可知。这两个人物性格的变化都是不正常的,不健康的,是让人心中发冷的,是国民的劣根性,这就是《呐喊》这部小说集和《故乡》这篇小说共同批判的内容。
三、 我是谁?
这是个哲学问题。
毕老师说:“在变革中国的大潮中,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或者说作家,在阶级批判的时候,大家都有一个基本的道德选择,那就是站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一头,他们在批判‘统治者’”。这其实应是一种常态,一种常理,当一种制度给人民带来的不是幸福美好而是痛苦不幸的时候,人们自然将矛头指向居于高位的统治者,竭尽所能地批判抨击,这种做法古已有之,无论显隐。然而“鲁迅的批判极其另类”,“鲁迅也批判统治阶级,但是,有一件事情鲁迅一刻也没有放弃,甚至于做得更多,那就是批判‘被统治者’、反思‘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这是鲁迅性格中理性的光辉的体现,也是他有别于“战士”的另一种身份“启蒙者”的昭示。“当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作家都在界定‘敌人是谁‘的时候,鲁迅先生十分冷静地问了一句:‘我是谁?’。
在当时很多中国人奴性十足,坐稳了奴隶的时候,鲁迅用文字让人人自思,自己是谁?这是对自然的人的追问,也是对奴隶的人的反思。在人们以冷漠为感情底色的交流模式下,在人们普遍做“看客“的社会背景下,鲁迅把这个深刻的而又是核心的问题以《呐喊》的方式抛出来,先知道自己是谁,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一篇小说,当放进集子里面,会有更大的探究空间和生存价值,毕老师始终立足整个小说集,去分析一个克制的鲁迅以另类的《呐喊》方式唤醒国民灵魂,寻找真正“故乡“的良苦用心和高妙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