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著旧衣

01

在我第五次夜逃,被众人连哄带骂从车站强行拽回之后,余秀秀就因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

“小欢,你咋就这么没良心?她是你亲妈,为你吃了十年的苦,难道你半点都不心疼?”

我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深夜清冷、微寒,舅舅声嘶力竭的吼骂声,兀自流荡在不安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隔着窗口望进去,余秀秀的脸惨白憔悴,神情格外寂寥。

打开房门,回到家,我浑身疲惫不堪,脚步沉重。把自己窝在被子里,抱着那件月白色的衬褂,我用尽力气深深的嗅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衬褂陈旧,月光温柔,时光流走,彼时彼刻,唯有那股熟悉的清香能给予我温暖与保护。

“对不起,顾笳同,我不能去找你了。”

窗纱轻柔,我遥遥的望着天边的那弯月亮,忍不住喃喃的忧伤。

02

“娘,她咋这么好看?”

那一年,顾笳同第一眼望见我,便惊喜的流下了口水。

哦,不对,口水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第一次望见他,就流下了口水。

落红湾,方表舅家,我四岁,动辄嚎哭,软硬不吃,执拗到令人手足无措。那一天,恰巧吴月如带着儿子串亲戚,恰好她儿子手里捧着个香香甜甜的大桃子。

我刚刚哭闹过,方表舅的手掌印子还烙在我的屁股上,我的眼里还有一颗浑圆硕大的泪珠正在集结形成,慢慢的准备凋落。

大概是真饿了,我顾不得许多,一头扎进面前这位小哥哥的怀里,狠狠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然后小白牙准确无误的啃上了那被吃了大半的桃子。

桃子好甜啊,汁水真多,我内心满足,抬头望他,嘴角笑着,而那颗泪珠也恰巧在此时方滴落下来,饱满热烈。

那一日,命运般,我被前来串亲戚的吴月如带回了家。

从此,我成了吴月如和顾满仓的闺女,顾笳同的妹妹。

03

“宝儿,宝儿,你是我的心肝宝儿哎。”

一条大炕上睡着我的爹娘和我的哥,然后又有了我。月如娘总是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粗糙的手心轻拍着哄我睡觉,另一只手挥舞着大蒲扇,赶走那些觊觎我细皮嫩肉的恶蚊子。

我是顾宝儿,因为顾家觉得上天垂怜,让他们捡到了宝贝,所以,我叫顾宝儿。

顾家也在落红湾,距离方表舅家几十里,瓦房三间,院落阔达,却并不富裕。

然而月如娘极其疼我,没有新衣,她会将笳同的衣服改制成得体干净的衣服为我穿,没有美食,她会将家里仅有的鸡蛋每天蒸来喂我吃。

或许,是她见到了我的秘密,善良的母性生出了悲悯。我娇嫩的身躯,衣服遮掩下,是大大小小的淤青,是不堪入目的世间伤痕。

那是我的前尘,记忆里没有任何片段的前尘。方表舅说,我孤身一人流落于此,是他好心将我带回,只求有个好人家,能够将我收养。

04

我是顾宝儿,我倔强而执拗,刁蛮而任性。但顾家,仍把我当成掌上明珠,今世珍宝。

“娘,我饿了——”,“爹,我累了——”,“哥,我冷了——”,我常常坐着家门口的板凳上,数着蚂蚁发着呆,然后娇憨的冲着院内大声呼喊。

每每这时,爹和娘总是会笑眯眯急慌慌的出来抱起我,又亲又哄,顾笳同也是。在我眼里,爹很憨厚,娘很温柔,顾笳同很香甜。

“我要抱抱!”我伸着胳膊撒着娇,穿着他宽大的衣服,等着抱。

山里的风不知疲倦,吹起我臂上的袖子,滑稽可笑。他大我四岁,个子高出我很多,我坐着板凳,需要抬头仰望他。太阳底下,他的身影逆光,却十分温暖。

“又穿我的衣服!”他拦腰抱起我,湿乎乎的嘴巴粘在我粉嘟嘟的脸上。

我故意撅着嘴,得意洋洋,满脸骄纵。

从小,我便喜欢穿他的衣服,宽大,柔软,味道清甜,有着莫名的温暖与安全感。或许,从那一年的第一次拥抱开始,那样的味道便深入我的骨髓,至死萦绕,成为了我的宿命。

05

落红湾四野环山,盛产水蜜桃,顾家屋后便是成片成片的桃林,三月盛开着漫野的桃花,七月弥漫着浓郁的甜。

我深爱那桃子的味道,躺在草丛里抱着桃子啃完一个又一个,桃核被随手扔在一旁,吸引着蚂蚁和昆虫绕着我的小脚丫溜来溜去,归鸟扑簌簌掠过晚霞绯云。

“宝儿——宝儿——”

当夕阳西沉,顾笳同放学归来,他总会站在桃林的那头呼唤我,听到他的声音,我内心惊喜,一跃而起向他狂奔而去,然后狠狠的蹦进他的怀里。

而有时我等不及,便啃着桃子,站在他放学回家的小路上去等他。等待的心情,是那么的美好,充满着盈盈的欣喜。当时小小的我,并不知那就是幸福。

我爱着爹和娘,也爱着顾笳同。我任性骄纵,小伙伴都不愿意和我玩,这个世界上,只有顾家是真心实意的爱着我。

当然了,我也不爱和隔壁那些鼻涕啷当的丫头小子一起玩,因为他们总是嬉皮笑脸的瞎嚷嚷,“顾宝儿是顾笳同的小媳妇——”

小媳妇是什么?大概一定不是什么好玩意。我气坏了,拿着石头狠狠的砸向他们,他们一哄而散四野奔逃,但有个丫头运气不好,额头被我手中的石块准确无误的砸青了。

在我的得意洋洋里,那家人当晚便气势汹汹的来找月如娘吵架,娘自知有愧,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将其打发走,转过身来对我仍是笑眯眯。

月如娘,她是真心疼我的呢。

06

落红湾,仿佛世外桃源,但是人们难逃贫穷的命运。这里的桃花开了又败,桃子年年起落,却换不来钱财。

桃林里的桃子每年都会烂掉许多,每到七八月份,屋后便弥漫着甜腻腐烂的气息。望着爹焦急的眼神,我也急坏了,那是全家的心血,怎能就这样白白烂掉?

我宁可吃掉它们,也不能让它们自生自灭。

于是,我猫在桃林里使劲吃,使劲吃,肚子被撑的鼓鼓圆,我吃到恶心,吃到大哭,吃到呕吐,还是要继续吃。

我的天真痴傻带来一场浩劫,当晚,急性肠胃炎发作,我疼的满地打滚哇哇大哭。爹和顾笳同连夜赶着马车将我送到医院,终于抢回一条命来。

那次,顾笳同吓坏了,马车上,他紧紧的抱着我,“宝儿,宝儿,别怕,哥在,爹也在。”

他的白色衬褂陈旧洁净,一如他的模样般,淡若水,却眉眼情深。我汗水涔涔,腹痛不止,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却不知不觉中,平静下来。

那一年,我十三岁。后来我想,即便在那一夜我死了,也不会害怕。因为身边陪着我的,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两个男人。

07

病好后不久,我来月经了,是大姑娘了。

娘去了姨娘家里,我不知该向谁求助,我很害羞,望着内裤上的殷红血迹,既惶恐又无措。生理课本上隐秘而晦涩的写着女孩子的秘密,但没写,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突如其来的成长。

家里不知为何会有卫生巾,我记得娘一直用的是草纸。那一夜,土炕仿佛烧的格外暖,我的少女心思,也仿佛突然被打开了。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不知为何,任性妄为的我竟然学会了伤春悲秋,竟然莫名其妙的有了淡淡的愁。

那一年,顾笳同中学毕业,在当地的苗圃工作。他的工资五百块,其中四百五给了娘,余下的全都用来为我买东西。

好吃的零食、漂亮的娃娃、五颜六色的衣服,他全买给我,仿佛是在弥补这多年的贫穷。他还在偷偷的研究如何才能长期的保存桃子,因为他知道他家的宝儿,最爱吃这个。

十七岁的顾笳同,温和而聪明,爱读书好研究,很快的他便在书本中找到了办法——做水果罐头。

他不断的做实验,在院子里支起大锅,水蜜桃煮熟,加白糖,装罐密封,下窖冷却。那一年的冬天,我居然在热炕头吃到了桃子罐头,甘冽清甜的滋味冲击着我的心肝脾肺肾,连汤水都被我喝的干干净净。

山里的日子真好啊,连北风里刮出来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08

可幸福大概是这世上最经不起言说的东西,它矫情而鬼祟,突如其来,却也可以被瞬间抽走。那是命运的手,是可以将万物拦腰截断的一把剪刀。

我竟不知,在顾家温暖的炕头,偎着娘的腿,搂着爹的腰,欺负着顾笳同,任性妄为肆意娇憨的日子,会是我少女时最后的一场美丽回忆。

十四岁那年的七月,后山的桃子喷香,我穿着顾笳同的月白衬褂,晃晃荡荡的挎着篮子,蹦蹦跳跳的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乡邻拥挤,吵嚷喧哗,有警察,警车,还有衣装精致的城里人。

“就是她,她就是!”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声,大家齐刷刷扭头望向我,一群人哗啦啦冲将过来莫名其妙的拉扯住我,我的篮子轰然坠地,桃子轱辘的很远很远,远的我看不见。

有人紧抱着我嚎哭,有人扯住我的手臂摩挲,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陌生的一塌糊涂,却个个声嘶力竭的前俯后仰。

遥遥的,我看见月如娘哭成泪人瘫倒在地,爹死死被警察摁住,有人厉声对他吼骂。我还看见方表舅,他双手带铐,面如土色,毫无表情。

我已经很久未曾见过他,娘说他在十年前去城里打工时便不见了踪影,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然而此刻我来不及多想,只顾得挣扎、嚎叫、拼命,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被人急慌慌强行拽进车里,车门迅速被关紧,隔绝了我与我最爱的爹娘。

车驶出落红湾的那一刻,我看见了顾笳同。

他清冷的身材瘦高,白色衬褂温暖陈旧,他下班归来,手里拎着买回的肉烧饼。早晨他离开时,我说我想吃隔壁村王老五烙的烧饼,他如约买了回来。

可是车轮啊,你为什么如此飞快,他迅速后退成为一个黑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可知,看不见他,我会比死了都难过。

09

火车一路飞驰几千里,窗外的山变成平原又变成高楼大厦,从北方到南方,一夜之间,我的世界轰然巨变,以泪洗面。

可警察告诉我,我是得救了,要开心,要感恩。

他们说方树,也就是方表舅,是人贩子,当年就是他拐走了四岁的我,如今方表舅是要被判重刑的。

方树自己承认,当年卖了我几次,都因我哭闹不止誓死不屈被买家送了回来。他想打死我出气,但恰巧他表姐来访,表示愿意帮着抚养。他想这样也好,有机会接过来再卖,但之后风声骤起,他东躲西藏,便再也没能回到落红湾。

没想到,我这十年的幸福时光,竟然是这样兜兜转转,被罪恶之手遗漏下来的。

警察还跟我说,我终于回到了亲身父母的身边,终于一家团圆了。

我有了新的户口,新的身份,新的学校,新的家庭。一夜之间,我不再是顾宝儿,我是姚小欢。

余秀秀就是我的妈妈,也是她,当年在超市买白糖时不小心丢了我,一别就是十年。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但命运终究把我还了回来。

我有了新妈妈,也有了新爸爸,全家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流出了喜悦的泪水。

我也流泪了,我在想,几家欢喜几家愁,在几千里之外的落红湾,我的爹和娘,还有我的顾笳同,该是怎样的黑灯冷灶,彻骨悲凉。

10

余秀秀是我的亲妈,我半点都不怀疑。因为我与她不仅眉眼相似,连脾气性情都几乎一模一样。

一样的偏执,一样的决绝,一样的不可抑制。

十年里,她独自一人奔走在全国的每一个角落,挖地三尺誓要找到我。为此,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工作。

她什么都能决然的抛弃,唯有寻女这个信念,任风雨飘摇而不悔。她啃馒头,住地下室,到处奔波,被骗过,受过伤,无数次的打击,无数个眼泪模糊嚎啕大哭的夜,她都咬紧牙关,硬生生挺了过来。

而她的男人,早在最初的两年便已经心灰意冷,放弃了寻女的念头。他哭着求她“放弃吧,我们再生一个”,可是她一个大耳光抽过去,目光冷冷的逼退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们离婚了,他躲得远远的,娶妻生子,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他的心里未必真的忘记了,但是人生苦难多磨,毕竟还要活下去。

可是他放弃了,她不能放弃。她是妈妈,一个孩子的母亲,心连着心,肉碰着肉,谁都能放弃,唯有她不能。

十年的折磨与悲痛,她早已有了抑郁的征兆,整夜的无法安眠,记忆力也不好。十年后,她终于渡劫完成找到了我,命运却又给了她新的心结。

11

家里,只有我们母女两个人,喧嚣热烈之后,我们尴尬的对望,每一句话都是禁忌。

我说我过的很好,她会突然的大发脾气百般怒骂,“一群该死的人贩子,千刀万剐都不解恨”,而我说我过的不好,她也会突然的嚎啕大哭,“都怪我,我有罪,我该下地狱——”。

她恨方树,也恨顾家。她的怨念强劲如烈火,稍不留意便会蓬勃喷出将我烧的粉碎,在苦水中浸泡多年的心,早已不复当初的柔软和热望。

家里家外,她形影不离的贴身跟着我监控我,怕我再次丢失,亦怕我逃离家门。她检查着我的每一个抽屉,日记里的每一个字,观察着我的每一个微妙的眼神和表情。

她才三十五岁,却早早的有了白发。那日日夜夜的泪水、绝望,早已将她消耗的体无完肤。我不是不心疼她,她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的女儿,血溶于水,无法改变。

可是,她正在一点点的把我逼疯。

突然间,我变的很懂事。我学做饭,学着收拾屋子,有空便陪她去公园散步,准时提醒她吃药,怕她突然的神经过敏。

而夜里,我摸着自己胳膊上被热油烫伤的印记,会默默的流泪。

顾宝儿什么时候摸过锅碗瓢盆?顾宝儿向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有爹有娘有哥,是全家的心肝宝贝。

我的思念,从来不曾消减。我想念那落红湾的窗前明月光,想念屋后那成片的桃树林,更想念那个温暖的热闹的顾家,那是我魂牵梦萦的家,却再难走回去了。

幸好,被强行带回的那日,我身上还穿着顾笳同的旧衣,我喜欢穿他的衣服,宽大,舒服,味道清香。我把它锁在柜子的最深处,用心的伪装隐藏,生怕被余秀秀发现端倪。

这是我最后的秘密了,亦是我最后的希望和安全感。

12

三年里,我秘密的出逃了五次,但每次都被余秀秀追回。

我伪装的足够精妙,但她的嗅觉更是灵敏。我们母女两人,竟然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心照不宣,各怀鬼胎,比的是耐力和演技。

舅舅们逐渐寒心,纷纷指责我是白眼狼,说我认贼作父,说我冷漠无情。可我错了吗?真的是我无情吗?

我只是想回落红湾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那是我生长的地方,有我最爱的人,有我的回忆我的思念,还有我的命。

方表舅被判了无期,但他在狱中已经绝望自杀了。罪魁祸首已死,余下的,都是受害者。余秀秀是,吴月如难道不是吗?

那一年,她带着儿子走亲戚,娇憨的女娃一把抱住了她的儿子,黏在身上不肯离开,她亦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娃,所以暂时收养。

十年,她的真心不假,可是当另一个撕心裂肺的母亲来夺走她养育了多年的心肝宝贝,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号啕痛哭,却丝毫不得抱怨半句。

她的母爱深情却无力,因为没有人会同情她。毕竟是她的表弟害了那么多的家庭,她虽不知情,舆论却丝毫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我爱余秀秀,却也爱吴月如。她们都是掏心掏肺的母亲,她们都爱我,对我都有恩。生我之恩与养我之恩,孰重孰轻难以分辨,我却注定伤她们的心。

十几年里,我与亲生父母分离,又与养父母分离,两次都是命运的强行拉扯,顺不得我的意,也随不得我的心。

可是,我十七岁了,我要为自己做主。无论是任性的顾宝儿,还是倔强的姚小欢,我都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

13

余秀秀出院后,更加沉默寡言。我担心她的抑郁症加重,决定好好照顾她。我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仍是要继续。

可是有时命运就喜欢与人作对,你想消停,它却偏偏为你兴风作浪。

三年来,我一直都有写信给顾笳同,每次我都是把信偷交给物业传达室的周叔,回信也是由他转交给我,看完我便销毁。但唯有一次,顾笳同是拨了电话过来。

一个傍晚,我自学校骑车回家,周叔满脸沉郁的拦住了我。

“小欢,有件事,我觉得不该瞒你。”

自从三年前我离开落红湾,爹便一直郁郁寡欢,心情沉重。我走后,家里建起了小小的罐头作坊,常有外地的客商前去收购。

七月,水蜜桃成熟,有客户定做了一批罐头,却丧尽天良的给了爹一把假钞。

一千块,不是大数目,但沉默寡言的爹生了大气,盛怒憋屈之下喝了农药,再也没能睁开眼。

我发了疯,任谁也拉不住,最终坐着火车奔到了落红湾。那天,恰好是爹的头七。

我一身白色孝袍,趴在爹的坟前,大滴眼泪混合着泥土,散发着苦腥味道,和彻骨的悲凉。

白色纸幡扑簌簌作响,坟茔上满是新土和花圈。

“可是爹呀,你在里面,冷不冷呢?你想不想宝儿呢?”

“我抱着你可好?就像你小时候抱着我一样。”

“爹啊,宝儿回来了,可你怎么不说话了呢?你生气了,不要宝儿了吗?”

我抱着坟头,跟爹说着话。我努力的想笑啊,我笑起来好看,爹喜欢我笑,可是爹呀,我今天笑的模样,好看吗?

14

不知多久,天黑了,暮风四起,原野寂静,身后一个人脱下衣服遮盖住我的臂膀,然后将几尽昏迷的我抱了起来,缓缓的朝着家的方向走。

我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颈间,眼泪顺着他的锁骨一路滑过,洇湿暗处的悲伤。

“顾笳同,以后我们就没有爹了。”

“别怕,还有我。”他的声音粗重哽咽,散在风里,飘摇游荡。

不过是三年的时光,月如娘老了许多。她的模样不好看,黑皮肤,小眼睛,略微有些龅牙。可是,她是我内心狠狠的牵挂。

她终于又能搂着我了,她用她粗糙的手心轻拍着哄我睡觉,另一只手挥舞着大蒲扇,赶走那些觊觎我细皮嫩肉的恶蚊子,就如同四五岁时那般模样。

可是她拍着拍着,自己哭出了声。

“宝儿,娘想你,你爹更想你。”

她哭起来的声音细碎,呜呜的似有着万般委屈,却又不愿放肆的尽情的宣泄。她只是个柔弱的母亲,不该承受这些。

我搂住她的肩膀,轻轻的拍着抚摸着,“娘,别害怕,有我在。”

我给余秀秀打过电话去,电话那头很平静。自从她住院归来,仿佛也有了一些变化,或许她也累了,想休息了。

仿佛有一声叹息,我内心微动,忍不住对她说,“妈妈,我会很快回去,还有,我爱你。”

15

顾笳同送我回南方,七月的夜晚,北方的车站,我感觉到了寒冷。

“顾笳同,我冷。”我站在他面前,神情落寞,亭亭玉立。我长大了,出落成了大姑娘,但见到他,我依旧是那个娇憨任性的顾宝儿。

没有半点迟疑,他脱下外套披到我身上。

“顾笳同,我头疼,抱抱我。”我从小便有头疼的毛病,尤其是在哭闹之后。

没有丝毫犹豫,他轻轻揽我入怀,另一只手温柔的按摩着我的太阳穴,娴熟自然。

“顾笳同,你吻我。”

他又很顺从,温热的唇贴住我的额间,轻轻的一个吻,蜻蜓点水。

“可是,我要的吻不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也许是内心悲痛空虚,也许是夜色令人迷离,我是怎样想的,便怎样脱口而出。

这次,他的身形一震,手都不自觉的停住了,连呼吸都似乎受了惊。

“宝儿——”

我忽然仰头吻住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柔软,却又冰凉,散发着宿命的气息,我轻轻的吻着他,眼睛湿润。而片刻的迟疑和惊动之后,他扳过我的头,拂过我的泪,痴缠的热切的如梦方惊的回吻了我。

“宝儿——我想你。”他喃喃的说。

这句话,三年来,我看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给我写的每一封信,最后都是这几个字,“宝儿,我想你。”

而我现在想回应他的是,“顾笳同,我爱你。”

16

从四岁时,我第一次抱住他黏住他嗅他身上的味道,从他八岁时第一眼看见我,便说,“娘,她咋这么好看”,我们便是一对血泪相溶的情人,而不是什么兄妹。

我把他当成过哥哥,可是当听到别人喊我“顾笳同的小媳妇”,我便悄悄有了小心思。

我从小便粘他,不高兴了要抱,高兴了也要抱,饿了要抱,吃饱了也要抱,走累了要抱,睡觉前要抱,分开时要抱,见面时还要抱。

风言风语从来没断过,长舌妇们都说吴月如不是领养闺女,而是给儿子找了个童养媳,十三岁时,她们便说我与顾笳同早已经暗通款曲私定终身。

顾宝儿胡作非为惯了,不惧流言蜚语,可是温和良善的顾笳同也丝毫不在意,甚至眉目隐约有着欢喜,到底是为什么?

两小无猜日日欢喜,君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和他早在悠长的时日里,种下了相思,埋下了深情。

若不是那骤然的分离,或许我仍不知自己有多爱他。我根本离不开他,因为他是我的命。

一个人爱或者不爱你,一个眼神你便心知肚明,而在顾笳同的眼神里,我看到,我顾宝儿,也是他的命。

“顾笳同,你等着我。”

转身离别的那一刻,我在内心悄然做好了决定。

17

我选择了在当地读大学,是为了余秀秀。

她是个伟大的妈妈,她的内心很苦。多年里,她为了赎罪,从来没吃过甜食,因为她永远记得,自己因为买一袋白糖而丢失了最爱的女儿。

我会照顾她,但是我更想令她幸福。

“周叔,我要搬到宿舍去住,要拜托您多照顾我妈妈了。”物业传达室门前,我拉着妈妈散步路过,冲着门口笑嘻嘻的喊。

余秀秀翻着白眼打落我的手,“瞎嚷什么呀,让人误会。”

周叔却笑的一脸憨厚。他老婆几年前出车祸去世,两人没有孩子,他很疼爱我,并且暗自里恋着我的妈妈余秀秀。

余秀秀才四十岁,她的人生不该如此灰暗,她是善良且执着的女人,有权得到幸福。

我承诺她,永远不会无故消失,所以请她信任我,信任自己寻了十年,又苦苦相爱相逼多年的女儿。

她在幼儿园食堂负责打饭,工作不累,三餐有着落,我挤眉弄眼的嘱咐周叔要常常带着她出去跳舞散心,必要时可以强行牵牵小手。女人嘛,哪怕有了年纪,也会希望男人主动些。

她曾经受过爱情的伤,有着强劲的心结,我知道这个心结是爸爸。当初她拼尽全力寻我,他支撑不住,舍她而去。

我在落红湾生活的很快乐,所以我并不恨他,但是她的内心一直怨恨。母性可以逼出一个女人强大的念力,但男人却因为冷静与理智,会显得薄情。

其实他也不容易,他也活在阴影里。

我安排了一场见面会,他和他的妻儿,我和妈妈。生活需要饶恕,饶恕的人和被饶恕的人,都会得到快乐。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前尘往事不堪回味,幸好,兜兜转转,幸福仍会失而复得。

18

我是顾宝儿,也是姚小欢。

其实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竭尽全力,令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最终都得到幸福。有心结的,就解掉她的心结,有热望的,就回应他的热望。

大三那年,周叔终于抱得美人归,他喜极而泣,带着余秀秀直接来了个海外游,三个月后回国,余秀秀满脸绯红的宣布,怀上了。

这个苦命的执拗的倔强的女人真争气啊。十几年前,她的男人跪下来求她再生一个,她誓死不肯,如今,她终于放下了这个心结。

果然还是爱情的力量伟大,女人离了爱情,终是失了颜色。

舅舅们知道是我促成了这桩姻缘,纷纷夸赞我,再不说我没良心。几个月后,我拿到大学毕业证的那天,我有了弟弟。他的脸红扑扑的,张嘴就咬我,口水流了我一身。

我忽然便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午后,想起有人跟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他,口水便流了他满身。

顾笳同,你还在等我吗?

突然间,我好想你。她们都已经得到了幸福,那么是不是,下一个幸福的,该是我了?

几乎是一秒钟都等不及,我要马上见到他。

19

落红湾,桃树林,如今顾笳同的作坊早已经消失不见,替代的是现代化工厂,干净而整洁。

他的罐头品牌——顾宝,如今已是各大超市的抢手货,而他,也成为炙手可热的企业家。

我早说过,我爱的人很聪明,他做的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桃子罐头,只因为他忘不掉那个傻丫头怕桃子腐烂,一口气曾吃下七八个桃子,差点丢掉了小命。

那一夜,他害怕极了,他抱着怀里那个任性妄为却柔弱娇憨的身体,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想如果她出了事,自己一定会去陪她。

可是老天对他不薄,她又一次活蹦乱跳的出现,眉间眼角跳跃着阳光,迎面扑过来,嚷嚷着要抱抱。

然后,他发现了她衣服上的血迹,心内一沉,便悄悄买来了卫生巾,故意将土炕烧的滚热。

她长大了,他高兴又忧伤。其实他不想她长大,他只想永远就那样抱着她,一直到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那该多好。

因为这样的爱,他相信只有自己能够给她。可是他又害怕,怕她只是年少娇憨,只是将自己看作哥哥。

而那夜突如其来的一个吻,彻底将他拯救,多年来他心里的冰,在那一刻化为一滩柔情,从此令他魂牵梦萦,相思刻骨。

顾笳同,我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在等着我。

顾宝儿,你回来吧,我的心,时时刻刻,干干净净,一直都再等你。

20

二零一六年七月七日,我与顾笳同领了结婚证,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在吴月娘眼里,顾宝儿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在余秀秀的心里,幸福就是你欢喜我便欢喜。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顾笳同二十七岁。

他穿着白色衬衫,我穿着他的衬褂。衬褂是多年前那件月白色的,曾经陪伴我无数个悲伤的孤单的日夜,承载着我的青春与热望。照片里,我们紧紧依偎着,眉眼之间遮掩不住欢喜的气息。

“你为什么总喜欢穿我的衣服呢?而且还是这么旧的款式。”他低声的笑着,宠溺到无法无天。

“还有,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笑话了,任性妄为的顾宝儿什么时候惧怕过别人的眼光?

当年人贩子拼命的抽打我,我不怕,闹到他无法将我脱手;长舌妇们背后风言风语指指点点,我不怕,乱石头丢过去吓得她们一哄而散;余秀秀监视我控制我,我不怕,三年里偷跑五次而且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身陷龙潭虎穴我没怕过,多年的风风雨雨我没怕过,如今怎么会怕有人看着我?难道我看不出来,她们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羡慕和嫉妒吗?

顾笳同,我就是要黏住你,抱住你,猴在你身上一辈子缠着你。

哦,对了,你问我为什么总喜欢穿你的衣服。

我告诉你,因为你的旧衣,穿在身,暖在心,即便远隔天涯,我都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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