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大地一抖擞,无数颗种子翻了翻身,等着生根,发芽,开花,结子。
雏菊也不甘示弱,她会努力从土里钻出两个犄角,与自己的生命抗争。
雏菊探望这个世界的时候,母亲也开始忙活起来。她看起来,就像这原野的雏菊一般,与自己的生命在抗争。母亲今年58岁了,可依然有菊花般无邪的面容。
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小没有进过学堂。姥爷原来是村里的会计,日子还算可以。姥爷家里有七个子女。母亲排行老三,看着弟弟妹妹长大。弟弟妹妹能上学了,便又去村里的五金厂挣公分,补贴家用。然后,相亲到我们村,跟另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结婚了。
那个农民就是我的父亲,高高大大的,浑身的力气。家里弟兄多,穷的很。
我的母亲没有嫌弃,她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自己就是个农民的闺女,找个丈夫,有力气,能干活,日子慢慢过!”
母亲在姥姥家从未下过地,嫁给父亲后,要自己打理田地。第一年,五亩玉米地,只收了两小驴车的玉米,本钱都不够。
开春的时候,父亲背上行囊去闯关东,母亲怀着我,去了姥爷家养胎。
道路崎岖不平,母亲骑着结婚时陪送的飞鸽牌自行车,奔走在这前进的路上。
路边的雏菊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头,悄悄的打量着这世界。
母亲低头看看自己鼓起的肚子,觉得一切就如这路边的雏菊,开始萌芽,等待开花。
姥姥看到母亲清瘦的样子,着实心疼。什么也不说,做些好吃的,给怀孕的母亲补身子。
母亲也感觉到姥姥那一声一声的叹气里的心疼和无奈。她安慰姥姥说,刚结婚都这样,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姥姥见母亲这样说,就更是心疼,躲到一边抹眼泪。
母亲跟着姥姥去地里溜达,棉花已经盛开了两个绿瓣。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地头的雏菊已经长了好几片叶子,虽然细小,但是颜色很绿,气势上不输给身旁的那些小草。母亲内心在为雏菊加油,她相信雏菊能开出这原野上最清香的花朵。
母亲抬头望着天上太阳的方向,两手拖着身子前面的小肉团,心里却坚定的告诉自己,要把日子过好,不管再苦再累,总归是年轻,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母亲一直这样乐观,坚定。
收棉花玉米的时候,我出生了。父亲也从外面赶回家里来侍候母亲和我。
母亲生完我七天就下炕干活,父亲则去地里收那自然生长的玉米去了。地里的玉米参差不齐,路边的野菊却开的正盛,一堆堆,一簇簇,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像是在窃窃私语,像是在说情话,又像是要团结起来,打算对付即将到来的严寒。父亲采了一把回来,放在母亲的枕边,什么也没说。
母亲进屋闻到了一股清香,看见那些野菊,心中甚是欢喜。母亲挑一朵小花,掐去长梗,把它插在我的耳朵上。母亲笑的甜蜜。她说,我才四五天的娃,竟然也咧嘴笑了一下。
父亲从地里回来时,母亲一边照顾我一边把饭做好了。那时候年轻,母亲也没有太在意坐月子。出去抱柴的时候,右肩膀着了风寒,生我妹妹的时候,她的胳膊已经没法背到身后梳她那留了好多年的大长辫子了,虽然喜欢的不得了,无奈,还是把那一头长发剪短了。那时她自己还满怀信心的说,等胳膊好了,我一定再把它梳起来。直到今天,母亲的胳膊依然疼着,我们也再也没见到她留长发的样子。
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村里的计划生育正搞的火热。母亲生下妹妹二十天整,我们一家连夜赶往了父亲在东北打工的地方。母亲的第二个月子又是在逃难中度过的。那种颠沛流离没有人喜欢,可母亲却用生命来保护妹妹的生命,逃到了千里之外。
那是一座砖窑,在村子外面的一个空地上。父亲在那里给人家出砖。当时母亲和父亲就寄居在这砖窑南边的一间小屋子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片铁门,门上有一个不规则的孔。冬天寒风凛冽,吹的门哗啦哗啦响,那风好像就专门吹那门上的洞似的,长声短声的呼呼响,白天像吹口哨,到了晚上就有点可怕了。
即使是白天,母亲也紧紧的搂着我们俩,给我们讲故事,唱儿歌,生怕我们吓到。
弟弟是在东北出生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母亲并不感到担心,闺女儿子都有了,她奋斗拼搏的心更坚定了。虽然一家五口挤在不到八平米的小黑屋里,但母亲心中的阳光足以把我们的生活照亮,让我们感到温暖。她每天都面带笑容,除了照看我们三个,还会给父亲做好饭,等父亲回家吃。在她心里,一家子在一起,就是幸福的模样吧。
弟弟十个月的时候,妹妹三岁,我五岁。我们一家回到了老家。
屋子里就一张凉席,很空,这是我头脑里对家的第一次记忆。母亲进屋的时候,我发现她哭了。那时的感情是复杂的,但一定有踏实。自己的孩子,终于可以回家了。
母亲依旧看孩子,给孩子做饭,给父亲做饭。我和妹相继上学,弟弟也慢慢长大。父亲在村里盖房组当小工,他舍得使力气。母亲觉得很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父亲挣钱不容易,母亲也舍不得花,把钱一毛毛的全存起来,等着翻盖新房子,等着我们上学。每次赶集,母亲都是快散集的时候才去,这样东西便宜一些。有人问她为什么去那么晚,她就说孩子闹,不让早点来。
现在只要母亲一谈到我们小时候吃东西,就会禁不住泪流满面,都是心疼和愧疚。
母亲买苹果或者梨子,都是烂的,或者是挑剩的。即使是这样,水果买到家里后,洗好了,没有机会一人吃一个,而是要把一个水果分成三瓣或者五瓣,一人一小块。剩下的,还要留着给我们几个解馋。通常母亲和父亲的那一瓣就不吃了,然后又分给我们几个。母亲的智慧就在这里,东西虽少,虽然也疼爱自己的孩子,但她依然不忘教育孩子,有东西要分享,不可独吞。别人的给予,要感恩。直到今天,我们几个有什么新鲜东西,先想到要让父母先品尝。
日子就这样在母亲省吃俭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不紧不慢的过着。我和妹妹上学时,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说过的这句话:只要你们好好学习,我砸锅卖铁也供!男孩女孩,都是我自己的孩子!谁有出息了,我都高兴!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女孩儿一般上完小学就要回家干活了。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却说出了比上学的人还要睿智的话。就这样,母亲一分分的攒,一毛毛的攒,一块块的攒。三十年如一日,除了给自己理发要花钱,基本上没买过什么衣服,因为我们几个从小到上高中甚至是大学,基本也没添过新衣服,大多数衣服都是三姨和大舅妈给的,印象里,过年也不记得买过新衣服,都是把衣服洗干净了就好,但是会给我们姐妹俩买二尺丝绸的头花,给弟买一包一百头的小摔鞭。那对我们几个来说,已经高兴的手舞足蹈了,满心欢喜,特别满足!那时候是多盼望过年!还因为过年就可以吃肉饺子了!我们家一年吃两次肉,中秋节一次,春节一次。母亲总种一些蔬菜自给自足,白菜足够我们吃一个冬天。母亲说自己种的,对身体好,吃肉不健康。所以我们几个的身体很棒,冬天到处玩耍,也很少感冒。我相信母亲说的是对的。那时候的日子会有期盼,盼着盖新房,盼着过年,是很美好的。
我和妹妹没有辜负母亲,纷纷考上了大学。为了供我们俩继续上学,父亲不怕辛苦和劳累,去我们当地的窑厂出窑,母亲自己一个人在家种二十一亩地,嫌自己家地少,包了别人家很多地。家里的驴换成了能生小牛的黄牛,既能干活,又能生小牛换钱。一年四季,不得闲。别人冬天可以歇着了,母亲还要张罗着给牛砸草过冬吃,每天还要喂牛。牛的饭量很大,母亲每天要烧三次水饮牛,还要给牛添草料,还要清理牛圈,还要压水给牛续满缸,留着明天接着再用。
父亲在窑地卖苦力,母亲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家劳作,从没有一句怨言。从小到大,我没听见母亲有过一声叹息。父亲这边的日子那么穷,母亲也从未抱怨一句。多苦,多累,都没见过母亲脸上的不悦。卖了粮食和棉花,父亲数完钱,把它交到母亲手里的时候,母亲笑的特别开心。那钱挣得不容易,那钱挣的踏实。母亲笑的自然朴素又真实。那是发自内心的欢愉,那是对她劳作的一种肯定。母亲的笑,就像九月原野里依然努力挺拔身子的雏菊,在阳光的照射下,骄傲,坚定!
我相信母亲骨子里是要强的,不服输,不信命,她一直用行动去证明。她没上过学,也从未给我们几个讲过大道理,但我们几个却一直被母亲的勤劳朴实和节俭影响着。日子越过越好了,但我们从不浪费一粒粮食。在单位里,我们也努力工作,力争上游。在生活中,我们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争取乐观面对,迎难而上。在待人接物上,要懂得礼尚往来,更要懂得感恩!那曾经给我一双旧凉鞋的邻居张大爷,那曾经在大雨来临前帮母亲抢割麦子的如意哥和嫂子,那曾经在我们一家刚从东北回来没有东西吃时送来了一袋白面的张大爷。。。。母亲总是一直跟我们几个提起他们,这就是恩人,不能忘记。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朵开在原野的雏菊,生根,发芽,开花,结子。简单,真实,能经受风吹雨打,不叹不怨,四季轮回,与生命抗争,奉献自己的那一缕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