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的时候,是麦忙的季节,我走的时候,是麦忙的季节,我再归的时候,依然是麦忙的季节。
麦子成熟之时,总是一样的金黄,可来去的人,却总是变幻着颜色。
又到麦忙季节。
透过窗外,看不见金黄的麦田,闻不到大河边清凉的味道,找不到熟悉的回家小路。
我枯坐在这里,回到那里的冲动一次,又一次的被压灭,被点燃,被压灭。
我懂得,那是情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可为什么一幕幕的场景,从来都是那么清晰,从来都没有抹去。
回忆
从我记事起,我就懂得,他是我的爸爸,她是我的妈妈,他是我的哥哥,她是我的姐姐。
我是这个并不富裕家里的宝贝,他们惯着我,宠着我,任由我毫不讲理的撒娇,放纵我蛮横霸道的哭闹。
每次下田干活,姐姐总是背着我去,我在柔软的背上蹬踏,我会恶作剧的在她背上撒尿,我会使坏把她的辫子结成疙瘩,姐姐从来不生气,从来不生气,总是无比甜美的对我笑,总是对我说,弟弟,又淘气。
姐姐的笑很美,就像天仙,姐姐会给我唱歌,她的声音是我听过美的音律,她给我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
我会跟着傻笑,笑的开心,笑的放肆,笑的无忧无虑。
哥哥会使出一切办法满足我无休无止的好奇,他会为我粘知了,用黏黏的面浆缠在竹竿上,我说我要那棵树上的,他就立即给我粘下来,放在我的手上,结果知了扎了我的手,我就哭闹,妈妈会过来打他,他也不生气,又跑去河边给我钓青蛙。
妈妈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做最好吃的,香甜的槐花饼,松软的榆钱馍,柔嫩的枣花糕,妈妈总是会很多戏法,能够将普通的食物变成无比可口无比新奇的美食。如果我想吃肉,不要紧,家里散养的鸡,都是我的,妈妈会炖一锅酱油鸡,浓香让我垂涎,哥哥姐姐也一样,只是,吃的时候,我专挑鸡腿吃,他们只吃骨架、脖子,我吃不掉的肉会随意丢在桌子上,爸爸妈妈会笑着捡起来吃,还吃的嘴角泛着油光,发亮。
爸爸很老实,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但对我,总是和蔼的笑,黝黑的脸,会出现厚实的皱纹,就像用刻刀雕成的精美的纹理。
爸爸是个发明家,我所有的玩具,都是爸爸亲手研制的,他造了一只木马,精致结实,我每天都会骑在上面,让哥哥摇晃,我就乐不可支;他用竹子编了一个鸟笼,哥哥就会爬树上掏一只小鸟,彩色的,给我养;我想要一辆小车,爸爸立即找来木料,两天就造了一辆,四个轮子的小车在哥哥的助力下,满村子的疯跑,姐姐就给我擦汗,所有的小孩都会羡慕嫉妒的看着我,我很骄傲。
若是我在村子里被欺负了,那就不得了,哥哥姐姐就会像保镖一样替我出气,把欺负我的小孩揍的哭鼻涕才算完事,只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因为都是我欺负别人,我很嚣张。
最喜欢过年,我会疯了一样的胡闹,刚给我穿上的新衣服,立即就会让我用鞭炮炸出小洞,那样的话,妈妈就会用灵巧的手在破洞的地方绣出一个小狗,小熊,小鹿,让我欢喜的不得了;爸爸贴春联的时候,我会捣乱,在爸爸刚贴好的年画上,为关公画一幅眼镜,为张飞戴上一顶花帽子,让爸爸哭笑不得,还表扬我说,聪明。
妈妈自然会做一大桌最好吃的,吃之前,妈妈不允许任何人尝味道,因为妈妈会先祭拜灶王爷,天地奶奶,土地爷爷,才准吃,可我偏不,我会偷摸着从灶王爷那里偷一条炸鱼,一半自己吃,一半喂小花,一条陪我整个童年的小花狗,妈妈发现了,只是轻轻的捏我的小脸蛋,说,小馋鬼。
哥哥姐姐就不行,哪怕馋的流口水,也不敢偷吃一点,那样的话,就会挨打。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古怪。
割舍
可稍微懂事一点后,我就发现了问题,我发现过年的新衣服,我绝对是村子里最好看最洋气的,没有人比得了,跟哥哥姐姐比,更为明显,我总是会穿着小皮鞋,他们最多是一双新布鞋,我的衣服都是鲜艳的,他们的最多是染印的粗布,我就很奇怪,会悄悄的问姐姐说,姐姐,为啥我穿的和你们不一样,姐姐总是笑着说,你啊,是我们家的小公子,是小宝贝,当然不一样了。
我就心安理得了,只是姐姐会躲在屋里一会,好大一会才会出来。
我还发现,许多亲戚里面,有一对夫妇似乎很阔气,过年的时候会大包小包的送年礼,我会去偷看,发现里面全是洋气的东西,都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最适合我用的,他们不仅过年来,平时也来,东西也带,会在家里坐上半天,还会笑嘻嘻的喊我的小名,捏我的脸蛋,摸我的头,给我吃巧克力。
这时,爸爸妈妈都会躲的远远的,哥哥姐姐会躲在门外偷看,好像家里进了贼一般。
我会很害怕,怕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哥哥姐姐不要我了,我就哭闹,直到爸爸妈妈过来哄我,哥哥姐姐过来哄我,我才作罢,否则,我就会一直哭,一直哭,哭的那一对夫妇皱着眉头离开。
我还会看见,这个时候,妈妈会偷偷的抹泪,爸爸会不断叹气,哥哥会发疯般爬到树上掏鸟,姐姐会抱着我不愿松开,久久不愿松开。
这是怎么了?我不明白,也不愿明白,我只知道,只要他们还要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了。
我上小学了,就在村子里,哥哥是我的保镖,姐姐是我的坐骑,我带着欢笑上学,却带着烦恼回家。
因为有同学叫我,超生游击队。
他们说,你是小野狗,你不是我们村里人,你是没人要的要饭的,你是多余的。
这是我生平受到最大的侮辱,但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没有对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告状。
因为,我隐约觉得,这可能是真的。
我长的又白又胖,和他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我没有他们的淳朴,只有他们没有的古怪。
我很苦恼。
妈妈再怎么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我不想吃;爸爸又发明了好玩具,我不想要;哥哥给我逮了一只刺猬,我不想看;姐姐给我做了一顶小花帽,我也不想戴。
他们很着急,他们很用心,他们很无奈。
可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十二年是个轮回,轮回意味着必须割舍。
十二岁的我,面临着人生最大的一场割舍。
村里来了一辆车,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把我家围的水泄不通。
那一对夫妇这次带了更多的礼物,我没有去偷看,甚至想把东西扔出去。
我也没有哭闹,我只是躲在哥哥的背后,牵着姐姐的手,看着爸爸妈妈和他们说话。
那个女的过来说,走,我们回家了。
回家?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回哪个家?
我不解的看着爸爸妈妈,爸爸不敢看我,妈妈已经哭成泪人。
那个男的就过来牵我的手,我不愿意,我拉着姐姐的手就是不放开,妈妈说,妮,放手。
姐姐就哭了,不愿放手,死死的。
那个男的就死命拽我,脸很难看,他扯开了我和姐姐的手,拉着我就走。
哥哥终于忍不住了,没命的大叫,放开我弟弟!哥哥还疯子一样去扯那个男的,就像小时候我受欺负的时候。
滚!
这是我第一次见爸爸发火,也是最后一次,他拿了一根木棍打我哥哥,打的哥哥没命的嚎叫,打的哥哥大哭着跑了出去。
上车的那一秒,我不干了,我死命的对爸爸妈妈说,你们怎么不要我了!我听话行不,我不闹了行不!
一场离别,好像一场葬礼,埋葬了我的童年,埋葬了我的情感所在,还埋葬了我对所有美好的理解。
新家
我有了一个新家,男的是我爸,女的是我妈。可我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拐卖了。
他们带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似乎害怕我会逃跑,他们又似乎在逃避什么。
新家很大,却很空旷,感到冰冷,没有原来家的温暖热闹,更没有亲情的照射,我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逃避眼前的一切,不愿承认这一切的发生,我强烈的怀念着原来的一切,我想念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想念所有的点滴,想着想着我会笑起来,然后又哭,那些真实而又虚幻的过去,挥之不去,再不回来。
我想过逃跑,试过自残,有过自杀,没有成功,甚至没有机会,只是在手腕上留下道道屈辱的伤痕。
他们其实对我很好,他们似乎想极力弥补我,他们买最好的玩具给我,做最好吃的给我,他们总是对我轻声轻语,嘴角总是挂着微笑,可我从不领情,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做作,陌生人突然间的热情,可能可以哄骗不懂事的小孩,却永远无法骗过一个已经永远拥有回忆的孩子,落地生根的过往,是抹杀不掉的,除非,杀了我。
我明白,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可他们抛弃了我,他们放弃了对我的抚养,只是拿金钱来搪塞,把我丢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家,现在却又让我强行接受所谓的亲情,我恨他们。
当他们带我去更改姓名的时候,我激烈反对,我不改,我绝不会改,如果改了,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至少保留原来的名字,我心里还会有一点点的归宿感,一丝丝的挂念。
直到今天,我从来都是喊他们爸,妈,从来没有喊过爸爸,妈妈,内心里,爸爸妈妈已经有了,不会再有第二对。
我还多了一个哥,所以,我是超生的。
他对我不冷不热,我对他不热不冷,没有感情基础的强迫,总是少了一份真挚。我不知道他恨不恨我,我也不知道我恨不恨他,我们总是礼节性的交往,谁都不会跨越一步,这是时间的隔阂,就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撕不开,撤不掉。
可生活总要继续。
原来活泼爱闹的我,变得内敛低沉,每天面对的是纠结和挣扎,面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面对他们的长吁短叹,面对自己冷漠的心灵。
时间真的能冲刷一切吗?不能,至少我做不到。
我曾无数次的幻想,我的爸爸妈妈带着哥哥姐姐来看望我,我不会去闹他们,只想依偎在他们的怀里,静静的看着他们笑,我也笑,这样就足够了。
可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从来没有,甚至都没又了音讯,我曾经偷偷的给他们写过信,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他们就像消失了一般,又像故意避开我,不敢有一点线索。
到了后来,我甚至有些恨他们,恨他们真的不要我了。
我也无数次想着回到原来的家,每次想的都很热烈,却每次都会落寞的放弃,我不知道真的回去,如何面对他们。
这样一晃就是十年,又是麦收的季节,我枯坐在窗台前,脑子里全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在麦田里欢快的身影,和热闹的嬉闹。
可我就是不知道怎样回去。
回归
直到有天,接了一个电话。
是弟弟吗?我是哥哥。
我听出来了,是我的哥哥!
哥哥!我热切的回应。
你要是不忙的话,能不能回来一趟。
能!能!我这就能!
我兴奋的这就收拾行囊,甚至都没有听清哥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哥哥说,你姐姐想见你。
我给爸爸买了几条好烟,爸爸总是吸旱烟,不好;我给妈妈买了按摩器,我知道妈妈的背总是疼,腰也不好;我给哥哥买了一个手机,哥哥喜欢新奇;给我最心爱的姐姐,买了好多好多衣服,她从小都爱美,可总是穿一般的衣服,我要让姐姐美成天仙。
我要回家了,回到我真正的家,朝思暮想的家。
我回来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
村子变化很大,可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味道,泥土,树木,麦田,人们。
看得出来,我家的院墙被爸爸重新翻修了,原来是土墙,现在是砖墙,院子里的槐树、石榴树还在,变得比以前更为粗壮,我想我都爬不上去了。
爸爸,我回家了!妈妈,我回来了!哥哥,我到了!
只是,姐姐呢?
我才发现,他们都没有了笑脸,他们都流着眼泪。
我发疯似的跑进姐姐的屋子,姐姐躺在床上,夏天盖着厚厚的被子,露出苍白而又微笑的脸。
弟弟来了啊。
姐姐强撑着起身,我立刻跪在地上,扶着姐姐。
姐姐,你怎么了?
姐姐没事,姐姐很好,姐姐就是有些冷。
姐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我的脸,笑的还是那么好看,就像花一样。
只是,是朵即将凋谢的花朵。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刚回来,就让我接受痛苦,为什么我现在才回来,辜负了那么多的好时光。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趴在姐姐的床前哭,我拉着爸爸的手哭,我抱着妈妈哭,我捶打这哥哥的胸口哭。
我哭的肝肠寸断,哭的没心没肺,哭的流尽最后一滴泪,只是无论我怎么哭,再也无法挽回姐姐的命,再也无法挽回家的眷恋,情的归宿。
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哭了,心已死去,哪里还有泪水再流。
姐姐走的时候,穿的是我买的衣服,很美丽,姐姐笑着走的,她说,弟弟来了,我就满足了。
我最亲爱的人儿!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经常回来,看望他们,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回来延续这样的亲情,我恼怒我的自私和懦弱为什么要施加给他们。
我最亲爱的人儿!
我没有权利去痛恨那个时代,痛恨又怎样,无论是对是错,都已发生,一样不可避免;我也不愿去痛恨亲生父母,他们有着自己的无奈,无力反抗,只能妥协,等到想要挽回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尤其是亲情。
我只痛恨自己,在亲情的取舍中,满是愤怒,却一不小心错过了太多的温暖,那可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啊。
只是,仅此一生,我再无机会掌控自己的命运,找到心的归宿,认清自己到底是谁,从哪来,又要到哪去,就像浮萍,任由宰割。
回得去的家,是疼痛,回不去的家,是伤痕,留在心里的,是梦魇,慢慢折磨我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