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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冬的某天晚上，我忽然很想吃酸酸的杨梅果，想到情不自禁地披上外套，走进了凉凉的寒风中。
商店里，我沿着货架绕了半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寻到了心心念念的小袋杨梅。弯身，拾起，霎时脑海里竟闪现出年少时的画面：盛夏夜晚，男孩嘴角勾着一抹痞笑，趁我闭眼许愿之际，将一颗冰冻过的杨梅塞进我嘴里，我一咬，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表情扭曲，差点没哭出来……
“杨梅要冰冻过才好吃咧，可惜，现在天太冷啰。”犹自愣神中，店老板看着我和气地笑说道。
可不是嘛，以前我只吃冰冻过的杨梅，就算在商店没买到，也定要放在家里的冰箱里冷冻一下。明明吃得全身打颤，表情扭曲，心里却总是甜甜的、暖暖的，兴奋到忘乎所以。
“老板，你还有冰冻的杨梅么？”我被回忆驱使，似乎忘记了屋外的寒冬。
“小姑娘，你不怕冷？”店老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想尝尝以前的味道！”
“嘿嘿，是不是怀念初恋了，小姑娘？”五十多岁的店老板开玩笑说，见我红了脸，一边转过身走进里屋，一边说，“你呀，算是找对人了！我敢保证，别的地方都没有！”
随后，店老板拎着一小袋杨梅走出来，呼呼地，冒着白汽。
“老板，买包烟！”冰块似的杨梅刚刚转交到我手上，门口便响起一道清亮的喊声。
这声音——好熟悉，我下意识探过头去，“啪”——冰杨梅从我手中滑落在地。
我一眼便认出，站在门口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初恋——尹枫。
二
我从幼儿园起，便一直是爸妈眼中的乖乖女，老师嘴边的三好学生。没人会想到，12岁的我竟然会早恋，而且喜欢的竟还是一个成日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初见他，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盛夏下午，阳光懒洋洋躺在马路上，裹着热气的风窃窃私语。
当时，我和闺蜜正玩着蒙眼游戏：蒙着一个人的双眼，让另一个人牵着走。轮到我时，闺蜜忽然提议不牵手：“秋，我们来玩一个更刺激的！”
我有点犹豫，但听她再三保证会在旁边随时盯着我，也就放下心来。好几次，我总是走着走着就偏了路线，移到了马路中央，闺蜜则一边说笑，一边赶忙过来将我拉回路边。
这是一条偏僻的马路，车辆很少，谁也没想到就在我再次迷糊地走到马路中央时，一辆摩托会飞速驶来。
密集、刺耳的哨声，连同闺蜜的尖叫传入耳畔，让我一下慌了神，脚步踉踉跄跄。我越是着急地拼命想逃离，越是感觉自己在原地打转，直到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恐惧、无助，一瞬间化作汪洋的泪水肆意涌流。
“笨蛋，不会先扯下红领巾再走吗？”一个阴影忽然笼罩在我面前，嗓音清亮，“手伸出来！”
我下意识伸出右手，手心立即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用力一拉，我便顺势站了起来，覆在眼上的红领巾也被另一只手一把扯下。
耀眼的光线中，我看见一张男孩的脸，高鼻梁，双眸清澈，脸颊瘦削，高冷又帅气。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使我看得出神，一颗小心脏跟着怦怦跳个不停，脸颊烧得滚烫。
“没事就别挡道了，我有急事儿呢！”犹自愣怔中，他忽然一把甩开我的手，将我推向闺蜜。接着一抬脚，骑上了停在身后的摩托，油轮一踩便扬长而去。
闺蜜扶住我，一边连声抱歉，一边骂着摩托的主人。而我，失神般盯住他的背影，看那头短发在狂乱的风中飘飘扬扬。
那晚，我用左手洗脸、刷牙，枕着右手入眠。漫漫长夜，我重复着同一个梦，梦见他骑着摩托漫无目的地飞驶，而我坐在后座上，闭着眼，头搭在他的肩上。
三
打听到关于他的讯息后，我找尽理由把座位换到了最后一排，上课下课，余光总是不时望向对面——初一八班的教室后门。
因为，他坐在那里。
我慢慢发现，他似乎很少笑，也没什么朋友，不管上课下课，他几乎只有一个动作：翘着二郎腿，头低着，两手把玩着一串钥匙。只有放学，他才像换了个人似的，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脸上是兴奋的神情。
每每这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好像我是一个很容易被快乐感染的人。
“什么事这么开心？”闺蜜把书包掷在我桌上，笑着问我。
“昨晚做了个好梦，”我一边把书装进书包里，一边痴笑着摇头，“不过，我不告诉你！”
“谁稀罕！”闺蜜撇撇嘴，眼睛忽然一亮，“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八班的尹枫，就是上次撞你的那个男生啊，刚刚在厕所门口被人打了一巴掌，真解气！我上次就气不过他……”
我的手一顿，笑容僵在脸上，急急追问：“打得严重么？”
“你关心他？秋，他欺负过你耶！”闺蜜长叹一口气，“——唉，你就是太好心了！”
我没有反驳，心里却很清楚，我不是好心，而是喜欢他、心疼他。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个我没有看见的耳光，它虽然没有落在我脸上，却一遍遍打在我的心上，令我再没心思说笑，连晚饭也只匆匆吃了几口。
关上房门，我站在窗边，脸贴着玻璃，仰头望向夜空。月光皎洁，群星闪耀，我却像看见一大片乌云似的，闷闷不乐。
四
好长一段时间，一下课，我便偏头趴在桌子上，目光总是穿过透明的玻璃窗，盯向对面教室的他。他还是如往常一样，终日翘着腿，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玩弄一串钥匙；而我，一天天愈发迷恋于他。
有时，我简直看呆了，一定要老师踱步到我身后重重敲几下桌子，或者对面的他忽然偏头望向我，我才赶紧直起腰，目不斜视地盯着黑板，佯装出一直认真学习的样子。12岁的我把爱情的种子深埋心底，却竭力掩饰着，羞涩又笃定，欢喜又紧张。
那段时间，我活在一个人的爱情世界，心满意足。然而，我怜惜的目光一遍遍望向他受伤的脸颊，却万万没想到更大的伤害还在后面。
某天晚上，天空下着淅沥的雨点，路灯昏黄。我汲着凉拖，撑着小伞，四处呼唤我家的小狗——放学回来它就不知哪里去了。
拐过几个弯，我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殴打一个人，而被打的那个人，我一眼便认出是尹枫。眼看棍棒再次朝他挥起，我箭步冲到了他前面。“砰！”——下一秒我就被打倒在地，背部生疼。
“我已经报警了，还不快滚！”我双眼喷着火焰，简直和平时的我判若两人。
一听到报警，那几个人立即慌慌张张、骂骂咧咧骑上车逃开了。
我正要起身，他已站在我面前，语气霸道：“手给我。”
我听话地将手伸过去，掌心传来烫人的温度，一股电流划过全身。
“你为什么要替我挨打？”他高大的身影步步逼近，锐利的目光看得我无处遁形，“为什么老是头趴在桌上盯着我？——你喜欢我？”
“…………”呼吸停止，唯剩心跳，我多怕一承认就被他一把推开。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你会跟我在一起么？”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嗫嚅：“你说，你喜欢我？”
“上车吧，我带你去兜风！”他嘴角上扬，帅气地眨了下眼睛。
我想也没想便跟着他上了摩托，凉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我的头发终于似他那般飘飘扬扬，自由、不羁。
慢慢地，我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头安心地搭在他的肩上。
五
和他在一起后，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爱一个人，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活成他的模样。
不出两天，我便剪了头利落短发，并且和闺蜜绝交了。我知道她人很好，但我讨厌她总是劝我：“醒醒吧，你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绝交当晚，我一个人买了瓶酒，躲到屋后的小路边。不多会儿，喉咙处便传来阵阵辛辣，呛得我眼角闪着泪花。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我第一次明明委屈到想要放声大哭，却压抑着，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我猜，这是他处理悲伤的方式；从今以后，无论习惯与否，我便也要如此。
为了他，我愿意放弃自己的世界。
很长一段时间，我努力学着他的样子改造我自己。每做出一点改变，我便自认为离他更近了一步，欣喜地期待他能够发现，但他却从来视若无睹。没有惊讶和称赞，亦无责备。
他一如既往地带我兜风，陪我说笑，买大袋大袋的零食给我。我沉溺在幸福之中，却不知这幸福如风中落叶，即将远去。
期末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往日里伪装的坚强瞬间崩塌，我审视自己，突然惊惶地发现自己一无是处，糟糕得连我自己都嫌弃。我好怕他也嫌弃我！
然而，他并没有。当晚，他载着我去超市买了几袋零食和小瓶酒，然后兜兜转转，来到一片空地上。四周昏黑，寂静如同洒落的月光。
“我难过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喝点酒，吃点东西，再望望四周和星空，心情慢慢就好起来了。”
“是啊，酒真是个排解悲伤的好东西！”我违心地应道。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然后抬头望向夜空：“秋，难得今晚这么多星星，许个愿吧！“
我抬头，繁星似海，澄澈明朗。灿烂一笑后，我乖乖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郑重地许下我的心愿。那颗冰冻的酸杨梅就是在这时被塞进我嘴里，差点没让我尖叫着跳起来。
“别吐！没听说过吗，冰冻的酸杨梅，是初恋的味道，难道你不仔细尝尝？”他嘴角勾着一抹痞笑，故弄玄虚地说道。
我盯着他，将信将疑，却硬是表情扭曲地咽了下去。奇怪，明明尝着又冰又酸，心里却甜甜的、暖暖的。
“阿枫，你也来尝尝！”我长吁一口气，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杨梅，追着他要塞进他嘴里。嬉笑中，我遗忘了刚刚许了一半的愿望。
很多年后，我一直认定，初恋的早夭，坏就坏在那个被突然打破的愿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打破的。
因为，次日他便不辞而别，转学到了外地，只托人捎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工整的字体写着：我喜欢你，无论任何模样。但，更希望你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六
我记得，当晚我攥着明信片，遥望星空一夜未眠。我用了好几天才走出美梦初醒的黯淡心境，又用了好几个月才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可惜，此后我用了好几年都不曾忘记他。
听说他经历了一场变故，而后开始专心学习，一步步逆袭为高考黑马；听说他去了和我遥遥相对的城市，上了不错的大学。而我也在那次梦醒后找回了曾经的自己，并且更加沉默，更加投身学习，同样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只是，我们之间再无联系，甚至再无交集，尽管我固执地认为，所有的分道扬镳，只是为了要在某个点再次更好的相遇。
随着冰杨“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偏转头望向我。四目相对，我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然而，等我弯身拾捡起杨梅再抬头，门口已是空空如也。
心底传来失落的叹息，他是早将我忘得干干净净？还是时间久远，没认出我来？
“回家吗？”刚走出店门，熟悉的声音传来，“我送你！”
我惊讶地抬头，只见几米处停着一辆黑色摩托，罩黑色棉服的男孩双手搭在车头，帅气的头盔下一双澄澈的眼睛看向我。
是他！他并没有忘记我！
我欣喜地朝他奔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