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三坏

引：世间百物杂陈，泛泛飘蓬；身拥坐有总成空。唯有真情知止足，源远流长。

可笑市井俗子，心绪盲然；觅缝寻头去追逐，忘本失真。

——右调《浪淘沙》

1

 “燕儿，好多年没有见你了，妈妈很想你，过年一定要来家看看妈妈，你张叔叔和我在家等你过年。至亲的人就你一个，妈妈永远爱你”。

 “燕儿，奶奶不在了，爸爸年纪也大了，过年一定要来家看看爸爸，你李阿姨和我在家等你过年。我就你一个孩子，永远爱你的爸爸”。

时至年关，李燕轻轻地划拉着信息，她没有回信，从来就没有回信也从来没有接打电话，好多年了，她接到短信最多的是看看，偶尔会回复三个字：我还好。在她看来她的存在这三个字已经证明了。昨天喧嚣的办公室现在格外的冷静，她看着窗外寒风中马路上拎着大包小包急匆匆行走的人，寒风挡不住内心那种归心似箭的喜悦感，回家过年了，同事们昨天下午都已经纷纷离去。她静静地坐在办公室，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的翻滚，每年的这个时候她会和同事一样为自己买一张回家的车票，但不知道去哪里。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离开这个城市了，从大学毕业到这个城市参加工作以来。“五年了，”她喃喃地算着，“十二年了”。从她寄宿在一个中学的时候开始已经十二年了她都是这样过的，没地去，也没法去。她漫无目的的看着办公室每个角落，目光渐渐地落在一幅画上，那是宣传环保的一幅画面，青青的草地上长着一棵大树，那棵大树像个伞，绿油油的大伞，她想象着那树的根该有多长。《根》阿历克斯·哈利，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看的一本书的名字，一个关于故土难离的书的名字，她内心一动，突然间莫名其妙的激动起来，脸颊也泛起红晕，“为什么不回老家看看，看看老屋，看看已离去多年的奶奶呢”，她感觉一串泪水顺着眼窝轻轻下来，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急匆匆的收拾了一下行李踏上了回家的路。

2

 塞北的冬天总是那样的冷，天永远布着薄薄的云刮着潇潇的风，冬天的大地除了枯黄的草不见一点绿意，西边的青马山遥望着东边的黄河，中间稀稀拉拉得住着世世代代以农耕为主的农户，即便是现代也没有几个成模成样的工业企业，人们辛勤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辛苦的哺儿育女，李燕的祖辈就生活在这里。三十多年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喜事，令父老乡亲刮目相看，欣喜不已，这就是李燕的父亲李东熏考上了大学，这对生活在贫瘠落后的农村来说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鼓舞人心的大事；十七年前这里又发生了一件丑事，令父老乡亲瞠目结舌，沮丧不已，这就是李燕的母亲杨敏跟人跑了，这对秉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传统美德的农民来说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伤风败俗的丑事。事情原本是李燕的父亲李东熏大学毕业后进了当地唯一的一家国有企业青山冶炼厂办公室工作，而同年这个时候李燕的母亲杨敏也从另外一个城市中专毕业来到了这家企业财务室工作。李东熏身材魁梧，憨厚老实，注重细节要面子；杨敏面若桃花，轻佻活泼有追求。俩人在当地可谓是屈指可数的文化人，才子佳人啊，没得挑没得选在亲戚朋友的撮合下二人喜结连理。多年以后李燕在整理父亲的书柜时看到了当时父母那期间来往的恋爱信。父亲在一封信中好像仿照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中的语句写到：我对其他女人的爱像大树上的叶随秋风的到来而改变，对你的爱像大树下的根时间越长扎的越深；而母亲也好像仿照什么人的恋爱名言写到：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出。然而这样的海誓山盟依然没有抵挡住文化人那颗蠢蠢欲动的想入非非的心，凭着宪法赋予人人有追求完美的幸福生活的权利，抛夫弃子扬长而去。据说李燕的母亲跟了一个老板，一个有钱人，一个给这个企业进货的外地人跑了，而后李燕的父亲也因为企业面临破产也到外地求发展去了。那年李燕6岁，跟了奶奶。“太可怕了”李燕的邻居李虎他爸李田阳呆若的不知说什么好。李虎他爸那时常常撵着他妈打，有时打的天昏地暗，农村人不学法，不懂法律赋予的权力的游戏，李虎他妈像越打越爱，都那么多年了还是硬生生的守着李虎和他爸，李虎他爸见人常常说起他和老婆初起见面的情况：我那是对他妈说我有力气、我脾气不好、可能会打你，她说嫁给你了就是你的人、不心疼打坏了还是你的，说罢李虎他爸哈哈大笑，笑的骄傲得很。

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李燕的爷爷早年去世，奶奶已经七十多岁，命苦的奶奶拉扯大儿子又接着拉扯孙女。起初奶奶身体很硬气，里里外外抓的很有气色，闲来拉着孙女的手村里村外转悠，有时坐在小板凳上给孙女讲老一辈的故事，也唱着自编的歌给孙女听。李燕记得奶奶那是最爱唱的是：燕儿燕儿快快长，长大嫁个好新郎，不愁吃不愁穿，羊羊气气好光景；燕儿燕儿快快长，长大嫁个好新郎，好新郎心肠好，甜甜美美守着窝。奶奶的歌很长，想到哪唱到哪，有时唱着唱着歌眼泪就流下来了，唱不下去了，李燕那是小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流泪。李虎的家是离奶奶家最近的一户人家，李虎比李燕小一岁，李燕儿时的玩伴也就李虎了，李虎屁小孩一个，常常撵在李燕的后面，姐姐姐姐的乱叫。李燕上小学的时候李虎比李燕低一个年级，李燕学习很好门门优秀，李虎不行榆木疙瘩一个。李燕记得：整个小学阶段她放学了，黄昏时总看见奶奶站在屋子不远处的台子上远远暸着的她归来，饭已经做好，冬天里奶奶把炕烧的暖暖的，满屋子里热气。然而好景不长，李燕记得那年深秋临近扫冻，她和李虎放学回家没有看见奶奶在土台子上迎她，进屋后看见奶奶躺在炕上，见她和李虎进来慢慢的爬起身来，说：“燕儿回来了，我给做饭”，说着便慢慢下了炕走向锅灶，就在快到灶台的时候突然间奶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奶奶，你怎么了”，看见奶奶跌倒李燕赶紧跑过去，她想拉起奶奶，奶奶艰难的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她看见奶奶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苍白。“奶奶，奶奶”李燕吓得大哭起来，李虎见状吓得早就跑了。“燕儿，燕…”奶奶喘着粗气，紧紧的抓住李燕的胳膊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话，喉咙间像有一口痰在忽上忽下，李燕看见奶奶眼睛紧紧的盯着她，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一滴眼泪。“李婶，李婶，怎么了”李虎他爸和他妈喘着气从门外跌了进来，李虎也紧紧的跟在后面。看见李虎他爸他妈进来，奶奶抓李燕胳膊的手更紧了。“燕…燕…”，又有一滴眼泪从奶奶睁的大大的眼睛框里流了出来，喉咙间断断续续唤着李燕的小名。李虎他爸突然间失声痛哭起来，大声地说：老婶子你就放心地走吧，有我李田阳一口吃的就有李燕一口吃的，我的家就是李燕的家。奶奶仿佛听懂了李虎他爸的话，慢慢的松开抓李燕的手，李虎他妈搂过李燕放声大哭起来。奶奶去了，永远的去了，爸爸不在身边，妈妈也不在身边。李虎他爸和村上的人送走了奶奶，埋在了青马山边的一块地上，哪里紧紧挨着旧北长城。

是夜，李燕悄悄地从李虎家里出来，迎着北风上了青马山边，山边那座新坆就是奶奶的。手摸着冰冷的墓碑，李燕潸然泪下，半轮月亮趴在青马山上，四野茫茫一片，远处的孤鸟发出凄凉的叫声。“奶奶，没有了你，就没有了家，没有了家，我去哪里呀”李燕内心呼叫着，一片悲哀，慢慢的哭出声来。“姐，”李虎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了，“奶奶没了，家没了，我怎么办”，看到李燕伤心欲绝的样子，李虎轻轻的拉着李燕的手，“回家吧姐，我怕”，“姐回家吧，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建个家”。

 许多天以后，李燕的父亲李东熏匆匆地从外地回来，带着李燕离开了老家。后来父亲送她到了一所寄宿制的学校。后来也见过几次妈妈杨敏。他们都很忙，每次匆匆来匆匆去，放下生活用品和钱，说几句要紧的话就走了。

3

 大年三十的黄昏，李燕已经赶到老家的车站，这个地方虽然偏僻，却有一条铁路通过这里，来去坐火车也很方便。出了车站一踏上这片土地，李燕的心里甭提有多么的释然，多么的开朗，又是多么的亲切，脚步也轻松了许多。翻过一座山就到家了。隆冬时节，天很阴沉，黄昏的青马山显得格外茫然，一条旧北长城从山上弯弯延延扯到山下，挡住山下零散的住户。据说明代修这个长城是怕那边的野蛮人掠走山下村子里的纯朴的乡亲，看着长城李燕想到这个传说，又想到这长城要是当初修复的没有缺口，那妈妈杨敏也不至于离开这个家，她也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该去哪里”李燕心里盘算着，“先去看看奶奶再回老屋看看”，想到这李燕不觉得加快了脚步。青马山下远处零零散散的住户依然是一幅过年的派头，归家的游子已经举杯阖家团圆了，等待着新年的到来。李燕看到了，山边那堆起的黄土，那就是奶奶的坟墓，那里面躺着疼她爱她给她温暖家的奶奶。她站在奶奶的坟前：自己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苦苦地在人世间奔波流离，曾经奶奶的音容笑貌，使她眼泪喷地流了下了。十二年了，离开这里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后她再一次见到至亲至爱的奶奶；有多少日夜她想起至亲的奶奶；梦见至亲的奶奶；想着那个疼她爱她的奶奶；那个至死都不肯撒手牵挂她的奶奶；李燕放声大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她拘起一把黄土轻轻地放在坟上，然后俯下身趴着奶奶的坟上，她想使自己的心紧紧的贴着奶奶。天已暗了下了，北风萧萧，寒冷已渐渐侵蚀着冰川大地。

 李燕跌跌撞撞地回到老屋，她记得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她把门的钥匙压在窗台上面一个砖下，果然钥匙还在那里，只是锈了。进了屋开了灯，屋内依然是她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些灰尘，冬天里寒气逼人。门口的小凳还放在那里，炕上的小桌还在那里，奶奶当年就坐在小凳上看着她趴在小桌上写字，这一切是那么的亲切；正面墙上有一副发了黄的照片，那是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奶奶当年指着那上面教她：这是爸爸，这是妈妈。李燕呆呆的望了一下张片，上了炕摘了下来，放在小桌上，然后静静地坐在炕上。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此时她的内心是那么的平静，多少年来都没有的平静，很长时间思绪也仿佛静止了。突然她听到门外有踹踹的脚步声，她心里紧了起来：怎么会有人，是谁？她有点害怕。门突然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那个人紧紧的盯着她看，“你是燕儿，李燕，你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叔”李燕怯怯地叫到，虽然时隔多年她还是一下就认出来李虎他爸，“李叔我刚回来，回家过年来了”。李虎他爸楞了一下，心里有点难受，哽咽地说：屋里这么冷，怎么能呆下去。过了一会又说：我看见老屋这边有光亮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屋里这么多年没有住人，大冬天的这么冷怎么住人，走上家里去。说着上前要拉李燕走，李燕躲了一下，略带哭声地说：我就要待在家里，我就要在这里。过了一阵李燕平静的说：李叔，谢谢你了，我回来就想在家里待一待，真的是想在这里待一待的。李虎他爸默默地站了一会，转身走了。

  大约过了不大一会儿，屋外又走来更多的脚步身，一下涌进屋里来几个人，除了李虎他爸，李燕认出来的那是李虎他妈、李虎，还有一个不认识的抱着一个小孩还拉着一个三四岁小孩的女人。李虎他妈一下上前拉住李燕的手说：燕儿，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李虎上前快速叫到“姐，回来了”，又转过脸对后面的女人说：这是我姐李燕。后面那女人轻声的叫了一声姐。李虎他妈拉着李燕说：屋太冷了，到李婶家里去吧。“婶，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回来过，回来了我就想一个人在家里待一待，我哪里也不去，我想…”李燕喃喃地说着，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李虎他们站了一阵一家人慢慢地走了，后来李虎从家里抱来一个电暖气插上电，又看看李燕走了。

4

 “李哥，我打电话你不接，李燕回来了，在老屋待着，我叫来家里她不来。老屋好多年没有住人，很冷。孩子好像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很担心。”

 “杨敏，李哥来短信说娃回来了，在老家屋里一个人待着，那屋多年没有住人，没有生火，冬天里很冷。我真的担心孩子会出什么事情。另转李哥短信。”

5

 李燕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屋里，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年，但她心里还是羡慕李虎一家，虽然他们识字不多，对生活没有太多的追求，但他们懂得相守，一家人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过年。她觉得生活的本身应该就是这样的。这些年来，她像孤魂野鬼漂泊在尘世上，所谓的理想追求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一箪食一瓢饮一缕衣，而内心渴望的亲情远远是无法挣来的。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到过年，早几天就准备好些吃的，把屋子烧得暖暖的，祖孙二人围着小桌又吃又说。奶奶去后，她自己过年，有时面对一桌子吃的，心里很茫然，不知所措。眼下她又坐在小桌边，虽然没有什么吃的，但很心安。她端详桌子上那张结婚照，虽然照片发黄，可父亲李东熏还是那样英俊潇洒，母亲杨敏依然漂亮如花，在她心里她是那样的爱他们。一天一夜的火车，使得她太疲惫了，她太累了，她轻轻地用手擦着照片上的灰尘，迷迷糊糊中她仿佛看见父亲母亲在向她微笑，他们笑的那样的甜蜜，那样的深情。“爸爸妈妈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你们还在家，还在一起，我走失了，我找了你们好久好久”李燕惊恐的解释着，她怕爸爸妈妈责备她，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对她微笑着；“我再也不出远门了，离家的孩子像个草，我怕我很害怕，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李燕又解释着，爸爸妈妈还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对她微笑着。她突然觉得他们不说话，只是微笑，那种微笑好像蕴藏着一个阴谋，一个要惩罚她的大阴谋，她害怕极了，内心一阵冰凉，连手脚也一起冰凉了起来，她转身大声地哭叫到：奶奶救我！ “姐，你怎么了，你做恶梦了”，门突然开了，李虎闯了进来。李燕恍恍惚惚地站在地上，好大半天她才明白过来。窗外寒风飕飕，顾影自怜，冰凉如掣，李燕不觉得泪流满面。“我做了个梦，梦见爸爸妈妈他们了”李燕说道。“虎子你怎么在这，外面这么冷还不回家？”李燕奇怪的问道。李虎不好意思地说：姐，爹怕你出事，让我在外面看着你。听李虎这么一说李燕眼泪又流了下来。多么善良朴实的人呀，在他们身上责任和担当不是让人说了才去做的。“虎子送我去车站吧，我想坐下一趟车走”李燕停了好一阵对李虎说。

从老屋出来正值半夜，隆冬时节夜很长，也很黑，青马山黑乎乎的一片，北风潇潇的诉说着，天上的星星也一眨眼一眨眼的。李燕和李虎一前一后的走在山路上。“虎子，那抱小孩的女人是你媳妇吗？”李燕问道，“嗯”，“你有两个孩子了？”“嗯”李虎应答着又接着问李燕：姐，你结婚了吗？“没有”李燕很快的答到，李虎说：“姐你该考虑成家了，一个人总是孤单的”。李燕没有回答，两个人只是默默地走着。好大一会儿，李虎又怯怯地说：“姐，对不起，我那时候说要给你建个家，我没有做到”。李燕想起来了；那时候奶奶去了，她在奶奶的坟前哭的悲伤，吓的李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说的话。她苦笑了一下，想这个只念了几年书李虎对自己说的话还这么认真！李燕接着说道：虎子你放心，姐这些年在外面奔波对家是很渴望的，姐以后会建个家的，姐会全身心的去珍惜和维护它的。你要对你媳妇好，要爱她疼她。李虎赶忙说道：我会的，我才不像我爹那样对我妈呢，我们都有两个孩子了。听李虎这么一说，李燕内心感到无比的欣慰，无比的敞亮。她相信他们，她相信他们对生活的认识，她更相信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再见了青马山，再见了老屋，再见了奶奶，再见了虎子，我会常来看你们的，因为我热爱这里，热爱这里的生活和这里朴实无华的人，生活根源之目应该就是这样的，一切的追逐都会尘落这里。

6

 天刚发亮的时候，老屋前停了两辆车，车上下来四个人。李燕的爸爸李东熏和他的老婆李阿姨，李燕的妈妈杨敏和她的丈夫张叔叔。四个人没有说话，一同进了老屋，屋内寒气逼人，昔日的物件布满尘土，炕上的小桌上放着一张照片，一张从从中间扯成俩半的照片，李燕的爸爸进前看了一下照片，突然转过身抱头蹲在了地下抽泣起来；李燕的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忙上前看那照片，她看清了，那分成俩半的照片上写着一行字：爱我，就要爱这个家。她哇的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