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谏

比干庙的砖石是冷的。

我踏进庙门时,天刚放晴,雨水还挂在琉璃瓦上,一滴一滴砸在石阶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叩问。庙前广场空旷,游人三三两两,多是举着香火,神色虔诚,却不知几人真为比干而来,几人只为求财。

比干的石像立在广场中央,宽袍大袖,面容肃穆。他一手按剑,一手垂落,仿佛仍在等待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回应。雕像的眼睛是空的,不知是风雨侵蚀,还是匠人有意为之——无瞳的双眼,反倒比活人的眸子更显深邃。传说他被剖心后,未立即倒下,而是仗剑出宫,行至荒野,问一卖菜妇人:“人无心可活否?”妇人答:“无心必死。”他这才吐血而亡。

无心之人,何以成神?

庙内碑林森然,历代文人墨客的题刻挤挤挨挨,字迹或雄浑或清瘦,却都透着相似的慨叹。乾隆题诗:“六七贤君政不修,美人歌舞醉琼楼”,光绪年间的王廉则写:“茫茫千古鬰忠魂,逆耳批鳞第一人”。比干的名字在这些文字里被反复摩挲,渐渐磨去了血肉,只剩下一副忠臣的骨架,供后人凭吊。

最可笑的是那块“孔子剑刻”的墓碑。隶书“殷比干墓”四字,缺损斑驳,却偏有人信是春秋遗物。春秋何来隶书?不过是后世附会,借圣人之名镀一层金罢了。比干若泉下有知,怕要苦笑——生前因直言遭戮,死后反因虚名受祀。

偏殿的财神庙香火最盛。比干身着蟒袍,头戴高冠,手持如意,被塑成一副财神模样。商贩们挤在香炉前,将纸币压在金蟾石雕下,口中念念有词。一个穿拖鞋的男人叼着烟,随手将燃着的香插进炉灰,火星未灭便转身自拍。

“无心而不偏私,故为财神。”——庙祝如是说。

可若比干真无心,那些祈愿他又如何听得见?若他有心,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名字成了买卖的招牌?

后院古柏森森,枝干虬结如铁。一棵老树斜倚着,靠钢管支撑才未倒下,像极了年迈的谏臣,脊梁已弯,却硬撑着不肯跪。树下的石刻上刻着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字字如钉,钉进历史的裂痕里。

比干的血早渗进了黄土,他的魂却困在这庙中,被香火熏了三千多年。人们说他成了文曲星,成了财神,成了林姓始祖。可那些头衔,哪一个不是活人硬按给他的?

黄昏时,我站在墓冢前。土丘上荒草萋萋,几只麻雀跳着啄食,忽而扑棱棱飞起,掠过庙宇的飞檐。夕阳将琉璃瓦染成血色,宛如当年摘星楼下的残阳。

一个清洁工拎着扫帚走过,嘟囔着:“又得扫香灰……”

比干庙的砖石,终究是冷的。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