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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河今年28岁了。接近30岁的未婚女人,在世俗眼光中几乎是可怕的。绿河的内心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她觉得自己和宋先生一样,可能是不婚主义,就像宋先生说的:“一切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绿河曾经有一个宏大的目标:要和宋先生在一起,结婚并且生养不止一个孩子。
但她最终得出一条结论:过去的自己总是愚昧又莽撞的。
绿河看到宋先生发来的短信:明天就走了,不知道几天回来,可能是一周,一个月。或许你会来送我,如果你想的话。
绿河笑笑,她居然读出了那么一丁点儿不舍,一定是自己的阅读能力有了障碍。绿河特地隔了半小时才回复的:几点的机票?
宋先生没有再回复。绿河开车赶到宋先生住处,她有钥匙。开门迎接她的,是辛辣烟酒气味和一股霉味,衣服、杂物、酒瓶随地安置着,客厅里两个敞开的行李箱杂乱不堪。绿河看见主卧里宋先生仰面躺着,垂下的左手里还握有半瓶子酒。
绿河长叹一声。他们已经三月有余未见,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他会发觉她的愤怒,会发觉僵硬得快裂开的关系,但他只打过几通不知所以然的电话。
绿河褪去宋先生的衣衫将他塞进被子里裹起来。她开始整理衣物、日常用品、药物。绿河佝偻着腰向宋先生敞开的大箱子里塞东西,她总觉得不足够。敞开的箱子像是两个巨大的黑洞,要将她的一切吸附进去。绿河突然感觉到腰部疼痛地僵硬着,此刻的她愈发像个服侍宋先生的老妇人。
绿河发脾气似的砸上了箱子,声音很响,响到她的耳膜被震的有些疼,还附带震慑她的心房。但她又无趣地笑笑,宋先生不会醒的。像这段感情,她的所作所为最终都是在伤害并且折磨着自己。
她也知道,宋先生会轻易略过她的好。比如现在正在收拾的东西,他会以为是他的Sally,Helen,莲娜,CC所有女人(不包括她)。正是因为这般习惯性的忽略,绿河才会来到这里,仿佛一场离别的筵席,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
她想起宋先生带刺的话语:
他点评她的衣着:“C家新款吗?感觉Mint穿会很好看。你太瘦了,有些松垮垮的样子。”
她不知道Mint是谁,或许是他的情人。结果总是如此。
他点评她做的菜肴:“怎么会那么清淡?一点味道也没有……你比我年轻那么多,已经开始养生了吗?”
她比他年轻那么多,15岁。
有时候绿河觉得不公。她陪在他身边的日子,都是她用最好的年华日日浇灌,而他给予的,仅仅是日渐衰老疲乏,还有数不清的情人纠葛。
宋先生有三十多个没有绿河的年头,很快乐。并且依然如此。
绿河有16年没有宋先生的日子,那么短暂又痛苦的天真。后来都没有了。
即使也有少部分的快乐,比如性,他们生活中好像仅仅有这个重要的部分。绿河为他付出的时候,不愿想起他的好,不然太过贪心的话,会求回报。
绿河悄悄走进宋先生房间,抚摸他的脸和眉毛。不同于初见时的棱角分明与凛冽,宋先生的眼角已有平和之态。他就这样安稳地躺在绿河面前,犹如一只蛹。绿河伏到宋先生胸口,发觉自己面庞湿透。她只是忽然觉得,无力再分出一份爱给予他人,无力再与他纠缠费神。
绿河回了家,关闭手机一直睡到次日傍晚。他大概是走了。
醒来后宋先生一直在打电话,她迟疑地选择接通。
“喂?”她说。
“嗯……”一声漫长的回应。
“你到了吗?”绿河问。
“刚到酒店,前台年轻小姑娘送我上来,很好看……”他真不会说话,虽然她对他已然并无太多信心。
“挺好。”绿河淡淡地说。
“的确挺好。”
“没事的话我挂了。”绿河耐下性子说。
“没什么……只是,其实还是有事的。”他迟疑的态度。
“什么事?”绿河头有些痛。
“东西……东西是你帮我整理的吗?”宋先生好似长舒一口气。
绿河本打算说“对,是我。不仅仅是箱子,还有多少烂摊子是我帮你清理善后的。”但她明白如果这样说,宋先生就会无缘无故自我贬低以及推搡她离开,像个孩子。于是绿河回一句:“不是我。或许是Mint?Helen?莲娜?CC?”
该死。为什么和他说话总能冒出这几个名字。
“不是。只有你有我家门钥匙。”宋先生后边那句说得很轻。
“嗯?什么?”绿河还是没听清。
“我的意思是,我早就和她们断了联系。”
“我说的这些只是代指你的情人们。”
“也包括你吗?”他暧昧不清的态度。
“不包括。”她很坚定地接话。
“也对,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她疑惑。
“无私奉献到愚蠢程度的痴情人。”
“对……的确不是。”(绿河心里想:他总是这样贬低一切爱他的人,并且将人越推越远。)
“你真没来送我。挂了。”没有丝毫间隙可以给绿河插话。
“拜。”她朝着挂掉的那边笑着说。
这样的游戏不知已经玩过了多少回。宋先生忽明忽暗的态度,似有若无的撩拨。“他只是出于无聊而已。”绿河对自己说。“你是个万年备胎,他不缺女人,更不缺备胎。”绿河像是劈了自己两刀。
表姐打来电话,邀她回南城一趟,绿河答应了。跟她有血脉联系的家人们,其实都隔的很远,无论是实际距离还是情感。
绿河对于家人来说的定义是:独自在外工作,独自买房买车,独自生活的女人。一切都很好,唯一要命的是,她快30岁还没有结婚生子。这样的定义使他们对绿河的情感蒙上了更多层灰尘,比如怜悯同情,比如审判与介入。
绿河到达南城,空气是清净的,鼻尖冰凉触感使她沉浸在被包围的不知名的安全感中。表姐与宋先生同龄,侄子已经20岁。他们来接她的时候,一切总是小心翼翼的。绿河感觉到疏离与隔膜,究竟是为何会变成这样的呢?
那晚表姐与她谈心。
表姐说:“当时你跟宋先生走了,我们都以为他不出一个月就会送你回来……妈妈她后来还是想念你的,想问问你的情况,没有办法啊。”
绿河说:“无需挂念,他待我极好。我接受了好的教育,出国学习一年,那边的生活节奏非常快,即使辛苦,我过得还算不错。”
表姐又说:“当时爸爸妈妈那般对待你的确有过错,我们几个在旁边站着也不敢说话……每次看到你眼睛里灰蒙蒙一片平视前方的时候,真的让人有些绝望……”说着她就流下泪水。
绿河笑笑说:“那么远的事还说了做什么?只有你还为我哭……我都快30岁了,还当成原来的小孩子看待……我们其实很近的。”
表姐说:“独身这件事,总归是显年轻。我30岁已经生下孩子长斑发胖了,这些年你一直还是瘦高瘦高的。”
绿河说:“也就你还想起我。”
表姐说:“可不是吗?这些年有关你的采访还有报道我都有看。你等着,我给你看看。”
表姐兴冲冲地拿出一个小册子,里边的图片粘贴整齐,从绿河十六岁出去开始。照片里的她坐在宋先生身旁看镜头笑着,参加作文竞赛屡次获奖的她举着证书面无表情,好像监狱里的犯人,后来的是学成归来的她被报道……加粗加黑的标题:作家善举,被收养的女童,突然跳进另一个圈子的贫苦女孩……
就像一把把刀子剐着她的血肉,她是被劈了几刀却只能闷声走路的人。那些标签是插在她背后的刑具。她照片上的笑,那样的平静安稳,是濒死状态。
绿河借故回了酒店,她用热水一遍遍冲洗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是头发上的水滴落下来还是泪水,总之是滚烫的,灼烧着绿河的面庞。
苦痛上涌。彼时她是父母双亡被姨母收养的可怜孩子,只能吃剩饭剩菜,犯错会被罚下跪一上午,用狗盆进食。她原本叫做清水,梦想考去外省逃离黑暗,却发现姨母根本不给她高考的机会。
贫困的县城突然来了大人物,作家、摄影师多重身份的宋先生来到此地取材,顺带参加了作文大赛的评奖。清水以一等奖的资格得以和他谈话。
清水沉默着流下眼泪捂着左臂的青紫色印子,大致了解她的情况,宋先生执意带她走。
被宋先生带回大城市的她接受了无数采访,“善人”宋先生名气大涨,当年所出书籍大卖,那一年她却没有在私下见他超过十次。
私立学校,因为不标准的普通话与背离的价值取向,被贴上“贫苦女孩”标签的清水被孤立,天真的她写下一封封信,妄图和他讲话交流。有时她写诗和散文,全部交给他的司机转递。
在国外留学那年,偶然地,她阅读到他的作品。他不曾允许过,原话是:“因为文字是个人私密的部分,就像日记,我们互相保留隐私。”
印在她眼前的,是她写下的小诗,散文,她所有的过往跃然纸上。她的衷肠真情原来早就以他作品的身份暴露于人前。清水感觉到一种无名的疼痛,文字连成线缠绕着她,清水一次次对自己说:“他的作品全是自己的影子,至少他是时常记起自己的。”她的畸形。
回国的时候,宋先生意外地来接她。他看到彼时执拗幼稚的女童出落成孤傲艳丽的黑天鹅,心胸不禁喜悦,像观察自己雕琢的一件艺术品。她还是向他微笑着走来。
他叫她,“绿河。”
清水有些诧异,他说:“此后你叫绿河,将清水的一切抛开。”
这无疑是万分珍贵的礼物。留下清水这个供世人评判同情的躯壳,内里的绿河得以与他并肩。她头次感受到平等的情感。
那天夜晚宋先生拥抱她,亲吻她的头发。他轻声说:“洛,我的洛。”
她的18岁,她的第一个男人。宋先生的动作是温柔的,温柔的让她也动情。结束时宋先生将脸埋进绿河的颈窝深呼吸。他说他喜欢绿河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