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古都西安的古城墙踽踽独行,总能感受到一种飘忽不定的声音在敲击着灵魂。这种独白仿佛来自遍布大地的忧伤。凝神谛听,顿悟的心灵便被这生命的语言紧紧攫住,先是风,然后是让人突感心悸、四顾茫然的歌吟:“荣也寂寂,枯也寂寂。”
默默伫立在女皇武则天的无字碑前,一种锐利的痛疼自内心深处涌动。感受着千古一帝失语的痛楚,语言的通道被苍茫笼罩。继而顿悟:失语也是一种语言的表达方式。
面对山顶的祭坛,宿命的感觉如此真切。一代豪杰唐高宗与女皇武则天的陵墓笼罩在一种黛蓝色的氤氲之中,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远古的风正穿过一条藻井滤过锈迹斑驳的石器、陶片,在山凹间盘旋,时而掠过长空,时而划过原野,送来如泣如诉的歌吟,贴近又疏远,疏远又贴近。生命岁月中的无数主题正是这样在历史的舞台上演示,直到面临一次訇然的塌陷,坟墓是最终的归宿。
世人在阅读历史时往往看到的只是他们结局时的辉煌或失败,而忽略了开始与结束之间那段漫长的蹒跚与艰辛。我看到气度不凡、风姿卓群的武才人一步一步登上皇帝宝座时的艰苦卓绝。体味到她痛失爱女时那种尖锐的痛苦和孤单。她生活在辉煌的皇冠和荒凉的现实之间。
面对空旷的原野,感受着千古一帝被风雨蚀尽的无边情怀,读到的是一份苍凉和悲壮。辉煌和梦想,都归结于一场幻灭。只有荒原上一阵微风里吹来的残忍的沉默。陵墓四周,群山奔走环列,偶尔有小鸟在松林上方留下淡淡的影子,风儿萧萧,为岁月传递着空旷的回声。祭坛中间,代表文武官员的石俑饱受着风雨的侵蚀,默默站立成方阵,他们的头颅已然不知去向。这些支撑着辉煌的中流砥柱,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楚,令人难以想象。他们的头颅毁灭在什么样的灾难之下,只能靠人去联想。
辉煌的历史和辉煌的人生都在时间里幻象一样破灭了。在风雨飘摇的历史经卷里,每一件都苍老得让人的心灵生出苔藓。我看见雨后碎了的花和雨中碎了的水泡,我看见人类构筑的王宫又被人类的炮火毁灭,才知道幻灭是不可避免的。五千年的历史湮没于生生不息的烟云,在时间里幻灭,四周是无休无止的时间和无尽无际的世界。所有的历史都是曾经生存过的时间的残骸。只有时间记忆着过去也将记忆着将来。人类的生活是没有开始和结尾的,有的只是一段过程。
人们在承受暗淡岁月的同时,也在渴望着辉煌。而在辉煌的人生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无边的寂寥和苍茫。多少年来,拿破仑.波拿巴的名字有如一条魔力无穷的谶语紧扣着亿万人的心弦,激荡起无数个英雄主义的浪漫梦想,催动过无数次人类对自身理想极限的冲锋。这位巨人在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之后,却悲观地写道:“在芸芸众生之中,我却总是孤苦伶仃.....”甚至发出疑问:“我是否还在人间?我应该走向另一个世界!应该沉入塞纳河底!!......”在意大利,拿破仑命令他的将士们:“军人必须征服感情上的痛苦和沮丧。”而他自己却把一封封火热的情书送给遥远的爱情。对约瑟芬的爱使他备受煎熬,因收不到约瑟芬的信使他心痛欲裂,内心凄楚,滚烫的爱情使他写出了世界上最精彩的情书。但这仍没有阻止住约瑟芬对他爱情的背叛。他的心灵受到严重的戕害。爱情幻灭了。他说道:“我需要离群索居。壮丽豪华使我感到腻烦;我感情的源泉已经枯竭;对荣誉索然寡味;年仅29,却已经历尽沧桑.....”
那些万众瞩目的辉煌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地流走了。当我们以现代人的身份走进历史,翻阅过去,只看到辉煌的匾额上风蚀的痕迹和斑驳的残骸。苍凉滴落在泥土里,把崇拜者的心灼伤了。走在历史的边缘地带,以智者宁静的目光审视所有,存在悄悄地把我们引向对人类终极的关怀。时间是永恒的,存在是永恒的,当我们的时代变为历史,我们也将在永恒中幻灭,一切都是没有结论的,终结也只是一种形式,一切又都在终结时孽生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