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扇彩玻璃花窗,窗外,是隐约模糊的孩提时光。你看得到影影绰绰的自己,你记得曾经的一颗水果糖或是巧克力惊人天人的美味,一双被火钳补来补去的塑料凉鞋,还有阴晴不定的母亲赏给你的巴掌。但,也就这么多了,谁还有时间去好奇过去呢?遇见新的伴侣,三言两语交代完毕,然后一起集中精力,去抵抗生活接踵而至的刁难。于是过往的面目伴随年岁渐增更加可疑,一切好像冰山般渐渐坍塌融化,连父母也忙于孙辈绕膝,绝少提过去。
可吊诡的是,窗外总有什么时不时虚晃一枪, 在你一心往前奔的道路上使绊,又或者在某个夜晚引你循过去入梦,至凌晨再用滴答的雨声将你唤醒——像极了一个不愿意被叨扰却又制造麻烦渴望关注的顽皮小童。于是你暗下决心,等什么时候一定要抓牢他,先清其眉目,再将你们之间的血肉粘连该捋的捋该斩的斩,从此便省去回溯的辛苦,也好轻便奔前程。
那个小童来的地方,好像叫南河。
直到现在,你也没弄清楚南河在什么地方,它到底是一片田,还是一汪水。但小时候的印象里,每每问及不见的大人们,好像都在说,他们去南河沿了。
向南的村路,你也走过,那时候呼朋结伴的几个小娃娃,花生、果糖装鼓了口袋,好像就有了勇气,要一路向南,去没去过的"疆域”探险。于是怀着一颗猎奇才不虚此行的心,大呼小叫:道路上被压扁的麻雀;路边的浆果、歪脖子树;头顶变化莫测的云朵……你记得长大后,也偶现过这样的心情——纯粹的快乐在心头咕噜咕噜翻腾,不知劳累,前方每一步都是惊喜,只是是多久以前的偶现,你也记不清了。
你们路过一座断裂的石桥,桥底细流孱弱,谷两边长满了滴蘑,小伙伴教你怎么把蘑菇滴出来吃掉,白色细长像棉花一样,尝着是清苦的。这里是南河沿吗?你问。是啊,这里原本是条河。小翩说。你们不敢往岔到四面八方的小路去,怕迷路,只顺着大路一直走,树荫里隐现一座红色的房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废弃的烧砖窑。它静静矗立在那里,敞着口。你们进去,用砖垒房子、灶台,时不时怪叫为的是体验难得一见的回声声场。有那么一瞬间,太阳被云朵遮住,窑里仿佛被人滋啦一声拉上窗帘,你们怔住,觉察到诡异气氛,随即争先恐后跑出,跑到远远的大路上又哈哈大笑,相互嘲笑彼此的胆小。
于是,一场探险游戏便在有惊无险里结束了。后来,你去过更南的地方,也听过更多的地方被叫做南河沿,南河在哪里也成了你孩提时代最大的未解之谜。再后来,你被父母接到县城住了一段时间,农历五月,他们开着白色桑塔纳回来收麦子,把你关在闷热的车后座。你睡着了,醒了又边编故事,边在白纸上乱画。百无聊赖,你趴在车后窗打量外面——一片火红金黄。草帽在麦田里起伏,收完一垄的庄稼人汗流浃背,热日下还泛着光。你不觉得这时候的乡下哪里好,热浪逼人,农活太辛苦。那时的绿野春风多棒,随意撒欢儿,炕鸡房也开始热闹起来了。高中夜晚,你躺着读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才突然怀念起乡下的一年四季。你意识到你的生命中,也有过一片土地,你的双脚曾被它柔软凉糯的泥土承载、被它的青草覆盖过;它也同样哺育过你的鸡仔、你的小黑狗,你很想回去,扎扎实实过几天与土地亲近的日子。好像很多年后,被失眠困扰多日的你搭七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回家,只想像从前一样,在被子和身侧妈妈散发出的馨香中酣然入梦。
但过去的你,不曾与任何人亲近,至少记忆中如此。你记得所有委屈愤怒的情绪,比如半夜尿床,还在睡梦中就被打屁股打醒,比如邻人或有心或无意看笑话似的挑唆(你是在南河沿的树林里面捡来的,你弟弟才是亲生;你奶奶哦,最疼的是你小叔叔家的儿子)。小小年纪,便藏着偏激怨恨的心,在遭受打骂时赌着气不服软,破罐破摔,一股子混蛋劲。戾气到小学后才在吃亏中收敛。再以后,迷上阅读,整个暑假不出屋子,家里所有的书都被翻出来,除了自己的童话书,还有意林读者、海岩的书、卫斯理系列,看懂看不懂的,脾性又在书给予的大千世界中慢慢软和。可是,与亲人之间,尤其是爷爷奶奶之间疏离的关系,像是凝固下来了。
是的,你自小由他们带着,还未记事又被接回县城读幼儿园。那以后,不时跟父母回乡下,每次都进门大声称呼一声然后径自跑出去耍。饭前被爷爷抓住给他念几页诘屈聱牙的新约,奶奶还是瘦瘦的锥子脸,龅牙严重,端出烧得又黑又咸的小鸡,吆喝大家坐好。那时你不觉得他们可亲,他们反复念叨的清华北大清华北大让你心生厌烦,也在伙伴们面前绝口不提从他们那里进账的十块压岁钱。后来你远走高飞,去一个离家千里的小城市念书。南河,有着爷爷奶奶的乡下急退成遥远的背景,你没想起来几次。父母电话里会说到祖辈的病疾,你也觉得像路边贴的小广告一样无关痛痒。毕业后工作,有一年回家,母亲跟你说,回去看看他们把,你爷爷差点没了。
你以前住泥土混着麦秸秆砌成的屋子早已坍圮,一派颓废荒芜。你依稀记得隔壁院子是个跛足,你唤作小爷,他制糖葫芦,吹气球,做些哄孩子开心的营生。后来,不知从哪里抱养了一个女娃娃,你还见过她在襁褓里涨红着脸大哭的样子。现在他们也搬到新屋隔壁,女孩子已经亭亭玉立,过年的时候忙里忙外,帮着老爹操持家务。
新屋子是青砖瓦房,但也实在看不出哪里新。屋后是菜地和厕所,就在这屋后,脑血栓的爷爷摔了一跤,过了很久,隔壁小爷路过才发现他。于是电话给你爸妈,既而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你去的时候,他可以拄着一根拐杖慢慢得向前挪。院子里三五步的距离,他要挪上半天。饭桌上他和奶奶拌嘴,死死死得不绝于耳,你摔开饭碗埋头大哭,桌底接食的小狗被吓得一惊。
你听说过很多故事,都是关于自己的:
你小时候,就和奶奶最亲,别人都抱不得,一抱就哭,于是她就把你放在筐子里,去南河沿背着干活儿;
你吃饭爱撒米,夏天天热,你不穿上衣,撒了一身的白米饭。听见外面热闹,端着饭碗跑出来,门口的大公鸡扑上来啄你的肚皮;
你笑笑说,真的是我嘛,为什么我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