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半个多月，村里一个老汉病重在县城住院，家里的大女儿，女婿和弟弟轮流在医院照顾。那天老父亲病情加重，医院说得调整药，可是钱不够了，还差三百多，让赶紧拿钱，女儿对丈夫和弟弟说你们在这守着咱爹，我回去借钱，县医院离村里几十里路，没有车，女儿就借了一辆自行车往回赶。
女儿一身水回到村里，天早都黑下来了，下雨天农村里晚上没事都关门早，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满巷子泥浆挨家挨户敲门，几乎跑遍了整个村，陪尽了笑脸，说尽了好话，跑到半夜才借到五十多块钱，实在借不下了，只好冒着雨，一身泥水拖着糊满泥巴的车子一路哭着往县医院赶，等到了医院，医生说这点钱根本不顶事，让她赶紧再凑钱，可是女儿把能想到能借到的都借遍了，却再拿不出来一分钱，绝望的姐弟俩捏着空瘪的口袋坐在医院门口痛哭。
老父亲当天下午就去世了，女儿趴在爹冰冷的身上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浑身软瘫，直到老父亲下葬，女儿已经哭干了泪水，一连两天水米未进。
等把父亲下了葬，女儿嗓子已经哭哑，她把丈夫，弟弟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叫到父亲的遗像前跟前用已经发不出声的嗓子哑哑地喊：
“咱妈走得早，现在咱爹也走了，不要看我嫁出去了，但我还是大女儿，今后就是咱们家当家的，今天我要给咱们家立个规矩，你们听着，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有多难，咱们家里哪怕穷得连糠都吃不起也不准给我到外头借钱，一分钱都不行！不管是不是亲戚，记住了吗？”
弟弟连连点头：
“姐！我记住了，你放心！”
姐姐提高了嗓门：
“我不放心！！！我怕你以后忘了，你给我发誓，还有你们！”
女儿一把扯过丈夫和两个吓得脸煞白的孩子面对着父亲的遗像说：‘’咱今天就在爹跟前说，以后饿死都不借人钱，给我发誓！”
弟弟“噗通”一下跪在姐姐面前大哭：
“爹！姐！你们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借任何人的钱，我知道咱穷，可不能让人看不起，这我知道，呜……”
在那个秋雨绵绵的晚上，一家人痛哭成了一团……
女儿是村里有名的好嗓子，唱戏人都爱听，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唱过一句戏。那个秋天的雨夜，在空旷萧索的田野里，一个浑身泥水的孱弱的女子拖着泥乎乎的自行车，一路绝望痛哭一路踉跄而行的身影已经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痛，而她的心怕是早已随父亲去了吧！借钱的羞辱和由此带来的丧父之痛让女子的尊严破碎，世事的艰辛却教会了她高昂起自尊的头颅！
人的一生最难的事莫过于死！然而真正死去的时候两眼一闭也就过去了，与人生的尴尬与沉重相比，死，似乎更要轻松些！
人情之难之所以沉重和尴尬，是由于其中有太多的无奈和苦难要去承受——既要承受亲人的离别之痛，又要时常面对经济拮据，不得不向他人张口的窘迫和羞惭，倘若有人能及时伸出手雪中送炭，那份舍出去的尊严还不至于掉到地上摔得稀碎。倘若环顾四周都是一副站在岸边看河涨的冷漠与敷衍，摔碎了的尊严便会衍生出种种的绝望与悲凉，这绝望与悲凉要远比死来得更为艰难！
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向他人伸手，因为在伸出手的同时，舍出去的不仅仅是笑脸，还有尊严！钱可以还上，自尊却再也追不回来，就像人不到伤心至深的时候不会嚎啕痛哭，那哭声里除了悲伤，还有一颗碎裂的心！
也不知道在那个秋雨绵绵的夜里，女子挨家挨户敲门借钱的时候，她内心的期盼，焦灼，羞惭和自卑是怎样在一起相互纠缠的，这纠缠能击溃一个人内心的尊严与希望！
无论古今，无常当是人生之至味！
清乾隆时期的文渊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纪晓岚的才学深得乾隆赏识，可谓风光无限，却不小心一个蹉蹬，被乾隆贬黜流放到新疆乌鲁木齐，一夜间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学士跌落为阶下囚，也正是从那个时候，一向以饱学自负的纪晓岚才真正领略到了人情的种种况味。
纪晓岚一行在赶赴新疆的途中花光了盘缠，沿途想向往日的‘’门生‘’‘’故旧‘’借点银两，有得知纪晓岚遭黜，怕沾染上抖落不掉干系便称病闭门不见的；有虽然奉茶却言谈间冷言冷语，嘲讽挖苦的；也有料到纪晓岚从此再不会东山再起，隔门扔出两串铜钱的；也有两口子当面摔盆吵架，打狗骂鸡，故意让人难堪的；自然也有好言劝慰，故作坦诚相见，却转过身二两银子打发了的；更有一副像吃了苦药一般，容颜惨淡，蹙眉咂嘴，长吁短叹，总之说到钱，就是一个“难！”字……人情，人心的类类种种也就都在其中了。
与借钱同样艰难的是要账，倘若债主有幸遇到明白事理的二话不说，即便再有难处也会就痛快还钱，彼此依然欢喜如故。
倘若不幸遇到无赖，债主既抹不开脸皮要，又不甘心钱就此打了水漂的尴尬与矛盾想必与当初张口借钱的人别无二致，只是会多一些气恼：
借钱的时候能把半边天许下来，其坦诚，其可怜实在让人于心不忍，本来说好只用几天，结果一拖就是半年提也不提，债主往往出于面子不好意思催，耍赖的却装糊涂，装不过去就能拖则拖，原先的誓言自然也就当做屁放了！
——‘’我不说得好听点你会把钱给我么？‘’
这大概就是存心不打算换钱的赖子的一点点心思。而债主自不甘心，思前想后，不得不咬牙跺脚，抹下脸皮要钱，借钱的拿不出或者干脆就没有打算还，只好装傻充愣，胡搅蛮缠，到后来被催急了就变脸变色：
不就欠你几个钱么？紧着催！当真错看了你！
其嘴脸与原先借钱的低声下气有天地之别，能把债主气吐血，两个人的情谊就此也算走到了尽头！
要想让一个人真正心存感恩可能需要下很大功夫，而淡忘起来却很容易。仇怨则相反，建立起来很容易，淡化却很难，你借钱帮了他，对方内心的感激多少大概都会有，而一旦反复索账，就会像滚汤泼雪一般，最能把那一点点感激迅速融化，然后衍生出种种不耐烦，继而产生隔阂甚至仇恨，根源不在钱而在人心！
往往只有经历过了才明白，真正遇到了难以翻过的沟坎，能毫无条件地拿出自己全部的力量帮一把的，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其他的也不要去多做指望，那些平日里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朋友大多会做鸟兽散！钱难借，账难要，脸难看原本是人生寻常！
“利，人皆趋之；害，人皆避之”，人性原本如此，人生的苦痛与尴尬原本就是我们必须抗起来的负重，前面那借钱的女子倘若能明白这一点，大概就会把人情之难看淡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