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送的车
自从那次开车载了小陆,我又重新开起了车。其实平日也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胡乱穿行而已。
毕竟这是老方留给我的唯一物件,所以难免想起他。
那时我们在一起一周年,像所有俗套剧情,我们吃了一餐以价格来说不可能难吃的晚餐,然后他开车送我回家。到我家楼下的时候,这辆银色丰田就停在车位里。只是,偶像剧里送给女主角的通常是造型夸张的豪车,而这是一辆低配得不能再低配的二手车。
其实我真的不是对物质要求很高的女人,这辆车我觉得很好,方便当时的我去城市不同角落试镜,我很感谢老方。但后来在等待他下班的那些时光里,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老方只是想要省钱和低调而已。他不是文艺界人士,并不想在他名存实亡的婚姻之外有太多流言蜚语,因此我和我的车必须低调。也许和一个女演员产生一段婚外情,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意外。
老方也算仁至义尽,至少会尽量用很多时间陪伴我。虽然我知道,那是一种越来越无法控制的陪伴——他总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埋头在我的怀里哭泣。夜里他会紧紧抱住我,像是怕我逃脱,很多次在短暂的窒息感中惊醒,他的双腿也像藤蔓一般缠绕着我。我抚摸他的头发,感觉身体的汁液被一个贪婪的孩子吸吮干净。
思绪肆意,心脏在揪着,似乎是痛感。
车停了,抬头看见高大的法国梧桐,不知不觉,怎么又来到博慈之舟精神康复医院。
想起那张脸,我不由自主地向上望,却并没有感受到树叶阴影中她的目光。我走进大堂,隔着窗户看见咨询室里熟悉的身影,小陆。我对她招招手。
小陆很惊讶我的出现。
反正今天没事,来接你下班。我说。
小陆把眼睛瞪得圆溜溜。我不是每天都在这里上班啊,只是今天刚好而已!
那当我运气好咯,走不走?
小陆歪着头看了看我,很快又恢复了她那中学生做课业报告的表情。我还要一会儿,你先坐一下。说完又像一颗小子弹一样冲进了房间。
我扭头看见前台的小姑娘冲着我挥手,于是对她笑了笑,她喜笑颜开地走过来跟我打招呼。他们在吃茶点,还有多,要不要吃?
他们?
她用手指了指窗外,喏。
窗外是后院,那是一片能看见巨大山峦的绿地。病人们围坐在草地上,在护士的看顾下吃着下午茶点,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专心咀嚼,看起来简直和常人无异。
我辨认了很久,因为所有的病人都穿着一样的病号服,直到“她”转身。
又一次看见那充满沟壑的脸,在日光下竟有种不真实感,好像好莱坞大片里被画了特效妆的演员,她没有碰眼前的糕点,甚至看也没有看一眼,她只是望着远山。而远山什么也没有,只有雾。
我指了指她,那个阿姨,她的脸怎么了?
小姑娘一下子明白了我所指。有点可怕是不是?
她倒没有打算保密,一股脑说着:她是丁姨,我第一次见也吓到了,后来发现她是最乖的那个,不吵不闹的,生活也能自理,也不会伤害人,就是不说话。
那为什么不能住家里?
听说她小时候就在孤儿院长大,没有亲人的,年纪轻轻就得了病,本来只是偶尔发作,后来好像被诱导出来,整个人就乱了。你看她那么安静,医生说她脑子里东西可多了。
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风暴。
风暴?什么风暴?
小姑娘蹙眉摇头,好像想尝试着和我形容,又觉得似乎怎么说都不对。
喂!
小陆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看着小陆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只好尴尬地站起身,乖乖地尾随着这个初中生一样的社工小姐姐。
一坐进车里,初中生就板起脸。
虽然很感谢你来接我下班,可是提前跟我说一声很难吗?我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呢。
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
你是大明星,我怎么好意思叫你等我。
我失笑,你这么逗我开心,我也不会今天再请你吃牛排的。
你不是吗?她们那些护士都开心坏了,还密谋下班之后找你合照呢。
我一阵大笑,笑得小陆不明所以。笑完之后我问她,那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都在放假,不用拍戏吗?
我清清喉咙,故作认真地看着小陆。其实我下一个角色是一个情绪病患者,所以我郑重要求来接你下班,顺带做生活体验。
小陆盯着我两秒,然后认真说。好吧,你有问题可以问我。
我也认真地提问。小陆啊,我们学表演的时候,有体验派和方法派,体验派要求我们去经历类似的情感,引发真实的情绪,而方法派呢,要学会情绪转化,眼前要从无到有,要有画面。
小陆一副快睡着的样子。
我就是想问你,什么叫“看见”风暴?
小陆睁开了眼睛。
听说你们医院,有个病人能看见风暴。
小陆侧着头想了想,你说丁姨?
她叫丁姨?
我以为你们认识。
啊?我糊涂了。
护士说丁姨没有亲人,但你妈好像经常来看她。
我妈?真是我妈?
小陆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们说有个女人经常来,她说她女儿是演员。
不可能,我妈不喜欢我做演员,怎么会到处跟人说。
小陆低头想了想,好像叫苏什么什么?是你妈吗?
我一愣。
我妈叫苏美娟。我说。
小陆看着我,不经意似的说着。其实我看过丁姨的病例,十九年前她本来可以出院,但就在那一天下午,你妈妈刚好来过。
哪一天?
“她”变成现在那样的那一天。小陆看着我,圆圆的眼睛里,藏着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