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天，我去看望母亲，继父走后，母亲住到临海妹妹家里去了。
在路上，母亲打了好几个电话，不断询问我到哪了？被母亲不断催着，我倒不急不躁，心里反而有种幸福的感觉。
我和母亲的关系是淡淡的，疏离的，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缺少亲密感。打电话是有事说事，半句客套都没有。
我跟别人可以滔滔不绝说上半天，可在母亲面前总有局促，压抑的感觉，说不上两句就哑了。
我一直觉得母亲不爱我。父母离婚时，嗷嗷待哺的我原本判给母亲，母亲通过在法院工作的舅舅带走了姐姐。
我被父亲寄养在姑妈家，离母亲工作的卫生院只有五里地，从我记事起，每次都是被姑妈“押”着去母亲那里。
姐姐和妹妹去母亲那里，母亲会张罗出一桌好菜，我去母亲那里，有啥吃啥。
一块布做衣服，姐姐和妹妹的都打上漂亮的领带，轮到我布料不够，不但领带免了，衣服短促得呼吸都困难。
为了让我开口叫“妈妈”，母亲故意把我关在门外，因为肚子饿了，腿站酸了，我终于叫了“么么”，却委屈地抽噎不停，她从没抱过我，我想要的不过一个拥抱啊！
我被继母打得离家出走，母亲拒绝收留我，并说了句：“做继母也不容易啊！”她看不到我受到的伤害。
我对母亲的感情在矛盾中沉浮，一边抗拒她，一边渴望她。
初一时，我把对母爱的渴望写成一篇文章《心灵的呼唤》，这篇文章登上校刊，我成了学校里的小名人。
初二时，我寄了张卡片给母亲，上面写着冰心的那首《母亲》：“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母亲没有回复我，但是给我织了好几件毛衣，我想母亲还是爱我的，这让我感到温暖。三姐妹一起时，她还感慨地说了句：“说不定以后还是丽君待我最好。”
我读高中时，母亲每个月给我十元生活费，十元在那时算巨款了，我感激母亲，也经常主动去看望她，我们的关系渐渐好起来。
有一次我去母亲单位，她同事见了我，笑着跟母亲说：“叶医生，你女儿来看你了。”
母亲面无表情地说：“她来还不是为了钱。”
我难堪地想一头钻到地洞里去，我以为母亲是无遮拦天空下的阴蔽，却没想到在她眼里，我只是个乞儿。
从此我很少去母亲那里，刚有点和缓的关系又陷入僵局。
我甚至跑去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和父母缘薄，注定要分离，原来一切是命运的安排，这倒让我释然，少了些纠结。
我做了母亲后，有次跟母亲谈起小时候的事，说起心中的困惑，母亲无奈地说：“那时候你继父有二个孩子，加上你姐姐和妹妹，四个小孩把我搞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心思想那么多呢？有时可能心情烦躁，就随口一说。
你父亲要离婚，我哭哭啼啼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婚，他说不会让孩子受苦的。我就想让他知道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
听到这样的答案，我是又想笑又想哭，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我理解了母亲的悲苦，每个人身上的担子不一样，而母亲有太多的纠结缠绕，不是一个小孩能理解的。
那个时代很少有人离婚，特别是女人离婚会被人看不起。母亲离婚后，很快嫁给了继父，她觉得一个掉价的女人有人对她好，愿意娶她就已是万幸。
婚后才发现继父是个性格孤僻，暴躁，固执，冷漠的人，但母亲处处迁就忍让，她离过一次婚，再也离不起了，这更助长了继父的嚣张。生活的不顺心，加深了母亲对父亲的怨恨，当我受到伤害时，正好证明了父亲的错误。
时过境迁，疤痕难愈，谁能轻易忘却伤害，选择原谅？而我正好是那个替代品。
父母带给我的阴影，让少女时代的我极其多愁善感，心中极度没有安全感，一边渴望爱，一边逃离爱，总不肯相信会有人真正爱我。我老公追了我七年，我才下定决心走进婚姻。
2008年姐姐遇抢劫惨遭杀害，妹妹在临县工作成家，这之后，我跟母亲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
记得有次上培训课，老师让我们给母亲打电话说“妈妈，我爱你！”给陌生人拥抱说“谢谢”，跟朋友推心置腹解除误会，我都做到了，可是这句话却难倒了我。那个中午，我拨了又挂，挂了又拨，最后还是没打出这个电话。
有次我装作不经意提起这件事，我问母亲：“如果我这样对你说，你是什么感觉？”
母亲低着头咕咕笑起来：“肉麻啊！”
我不死心地追问：“那你心里真实的感受呢？会觉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呀！”母亲的笑让光线暗淡的老房子都变得敞亮起来。
成长中母爱的缺失，让我在母亲面前不擅于表达内心的温暖和柔软，而生活的磨砺让母亲的情感变得粗糙，坚硬。
但在那一刻，母亲的笑驱走了我心里一寸一寸的阴影，和煦的阳光照进来，把所有的嫌隙都灰化掉。
我暗暗想，也许时间可以抹平，抹平我们之间的一切遗憾。
但生活不是电视剧，可以来个美好的大结局，有些芥蒂是抹不去的，这种在漫长的年月里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隔阂，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消除的。
继父走后，母亲开始忧心自己的归宿。家里的房子跟老人一样颓败下去了，电线老化，水龙头漏水，房间堆满了杂物，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让她扔掉吧，一件都舍不得。这几年都在传要拆迁，所以也不想再修缮了。
继父跟他子女关系不好，几十年不来往了，继父的儿子说母亲是个好人，让她以后住他家里去，但母亲是不会去的。
那天母亲跟我说要去妹妹家，我说她住新房了，你一个人住她老房子里，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住自己的老房子呢，至少这里还有朋友可以一起玩儿。
此时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我和母亲走在街上，母亲目光迷茫，她说：“你又不愿意来陪陪我。”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不习惯……”我刚想说些埋怨的话，回头看见母亲的一头白发在风中舞动着，原本挺直的背微微驼着，蹒跚着跟在我后面，像个委屈的小女孩。
我的老妈，什么时候竟这么老了？
母亲住到妹妹家后，我几次想打电话问候一下，又觉无从说起，倒是母亲打了几次电话给我，让我去家里打扫一下。我告诉她要去看她，母亲连说“好好好”！
我到时，母亲已做好饭等我多时，吃了饭，小憩一会，陪母亲到处走走逛逛。
走到一个广场，看到一堆堆老人站着，坐着，母亲告诉我，自己没有朋友，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或是听听越剧。
听说我儿子要高考了，母亲说去文昌阁求菩萨保佑一下吧。
文昌阁在半山腰，走了一半台阶，母亲已是气喘吁吁，我走到她身边，感觉到母亲全身都在发抖，母亲说这个病已经几年了，一紧张就抖动得特别厉害，现在的她满身都是病，高血压，糖尿病，失眠症……
突然就深深地自责，我又何曾真正关心体谅过母亲？
到了文昌阁，母亲拜得比我还要虔诚，想到我为儿子做的这一切，他也不一定有察觉，他在成长中也会对我有这样那样的抱怨。而我，其实恨不能为他剜出一颗心。
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想到，母爱，其实就是一场倒带。
母亲缺少奶水，抱着我到处找奶娘，找了七个都不理想，后来找到一家说有奶水，却饿得我哭了一晚上，母亲也流了一晚上的泪。
我去母亲那里，她都会给我泡上一杯奶粉，告诫姐姐妹妹不能跟我抢，因为我吃奶吃得少，然后笑眯眯地看我喝下。
月子时，母亲为了给我做好吃新鲜的，每天七楼爬上爬下好几次，一再叮嘱我月子要养好，免得落下一身病。
我上班时，母亲怕我吃不习惯工作餐，顶着烈日为我送饭……
她固然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一直以来，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跟她冷眼相加时，我是否应该反省下自己的不够？
我在菩萨面前祈愿儿子考上理想的大学，更请求菩萨保佑我的母亲身体健康，不要给她太多病痛。
回来的路上，我说要给母亲拍照，母亲略带羞涩地说：“老了，不好看了。”
“怎么会呢？来来来，笑一个。”母亲像个听话地小女孩，任我摆布。
“笑得开心些嘛，哇，我的老妈笑起来比花还要美呢！”
“还不开心吗？我的假牙都快笑掉下来了。”哈哈哈，原来我的老妈这么可爱。
听说我要回家，母亲依依不舍地说：“我以为你住一晚上呢，这里的夜晚很热闹的，下次你来住一晚吧！”
我转过脸，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不停点着头。
我的心里已真正跟母亲和解了，再多的祝福不如多陪伴，我不想再增加遗憾，希望有一天我能自然而然地跟母亲说“我爱你！”
